阿琬在月夜下疾跑,越过公路,田野,涉过小溪,一直向前奔跑。她只有一个念头,逃出魔窟,离汪府越远越好。
月夜很静,树木伫立,杂草丛生,溪水潺潺流动。当她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汪府不会有人追来时,她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继而大哭不止。她精疲力竭,慢慢地,她睡着了。
东方放亮,大地重光。雄鸡的第一声啼叫,把她从昏睡中唤醒。她瑟瑟发抖,感觉浑身凉透了。她把双臂抱在胸前,让仅有的一点体温温暖她那颗惊骇的心。她抬起头,环顾四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旷野之上,稀疏散落的茅草屋上升起袅袅炊烟,面前是一汪浩淼的湖泊,湖面上点缀着几点白帆。
她清醒过来,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何打算。“回家?那不是自投罗网吗!说不定自己的出逃已经连累了阿爸和表哥表嫂!有家不能回,知向何方?哪里才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在出逃的那一刻,她只想着逃出魔爪。可是,当逃出后,她意识到面前仍是死路一条。她不禁质问:“天下这么大,为什么没有受苦人的活路?天呵,你为什么不公?你开眼吧,让这个世界少一些罪恶,让好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她绝望地呼号,苍天不语,大地无声,只有水鸟和孤燕在悲鸣,姑且算是对她的回答。
她哭够了,站起身,缓缓向湖里走去。清晨的湖水很凉,但是,她全然不觉。当湖水没过膝盖时,她不觉,齐腰时,她不觉,没过胸膛时,她仍不觉。
她融进了湖水,像一滴雨飘落湖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美丽的生命完结了吗?青春的挽歌唱响了吗?湖水呵,请你记住吧,一个花季少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葬身湖底。她的行为谈不上壮举,但却是对那罪恶时代的控诉。她死得很不值得,但她无路可走。在梅雨季,一朵花凋落了,一条柔弱的生命消失了。
她没有死。一条乌棚船划过来,把她救起。
船头升起一缕炊烟,渔家夫妇掀开锅,盛出一尾又鲜又肥的鱼,端到阿琬面前。夫妇俩盯着昏睡的阿琬,看她脸色苍白,但模样娇好,不禁生出几分怜爱来。“这么俊的姑娘,为什么要寻短见?”紧接着,他们诅咒道:“这吃人的世道不让人活!”
阿琬醒来了。他凝视渔家夫妇,意识到是夫妇俩救了自己。她转过头去,悲苦写在脸上。“为什么要救我,还是让我死了的好。”
渔家夫妇劝道:“身体受之父母,怎好糟蹋!有什么事想不开,非要走绝路不可?”阿琬无言以对。“我们也有一个女儿,年龄和你相仿。六年前到汪府作了丫头,后来被东家相中,作了小。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阿琬仔细打量夫妇俩。他们已是中年人,岁月的风霜写满额头。风里来,雨里去,造就了他们铁打钢铸一般的身躯。渔夫很憨厚,不多言;渔妇却快人快语,不住地讲她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莫不是六姨太?”阿琬的脑海里募地出现一个念头。她询问夫妇俩他们女儿的情况。当确认眼前这对好心的夫妇就是六姨太的爹娘时,她震撼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把六姨太的死告诉他们。面对这样一对可亲可敬的长辈,她怎么能用他们女儿的死来戳他们的心窝呢?“这年月,家家有本血泪史。自己的遭遇和苦难,不足为奇!”由此想到,该坚强地活下去才是。
“姑娘是怎么打算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渔妇问道,阿琬黯然,“如果姑娘无处可去,我愿为姑娘指个去处,不知姑娘愿意不?”阿琬点头应允,“我阿姐落发为尼已多年,现在玉华山的尼姑庵里当住持。你不如到那里暂避一时,也好再做打算。”阿琬含泪答应,“再不敢轻生了。”渔妇对阿琬充满怜爱之情,叮嘱她道。
薄雾漫漫,绿树掩映,位于半山腰的尼姑庵显得有几分神秘。阿琬找到住持,说明来意。住持与阿琬拾阶而上。
清晨,玉华山清爽无比,游人稀少。住持询问阿琬境况,阿琬一一道来。住持听罢,不禁长叹一声,道:“盛世百业兴,灾年庙庵旺啊!你是我今年收的第十个弟子了。和平年月,一年也不准有三两个入佛门的。这年月,真是让人没法活。”忽然,她话锋一转,道:“你削发为尼,皈依佛门,就是我佛门中人了。今后,你要断绝尘念,铲除欲望,做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情为苦海,爱为魔障呵。”住持意味深长地说。
穿上佛衣,剃度为尼,佛经之声渐入耳畔。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她如一尊美丽的雕像,虔诚地盘膝而坐。她表情凝重,眼角常带泪痕。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变成了木讷的小尼姑;敲打木鱼,空耗岁月,她感觉走入另一个世界,烦恼和苦难远离她而去。
她的生活很简单,听住持讲经布道占去她大部分时间。清静无为,庸庸碌碌。她问自己,“这就是自己需要的生活吗?要一辈子这样度过吗?”她不停地干活,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麻痹自己。姐妹们说她“罪孽”深重,不劳动不足以洗刷罪孽。
遥望天边,夜不能寐,她的心灵倍受煎熬。她想得很多。从过去想到当前,从如意想到失意,从亲人想到仇人。她的思绪呈无序状态。
她熟睡了,好多人闯入她的梦境,她定睛去看,看到闻远,还有鲁风,他们一律用蔑视的目光看自己。看到少年时代的伙伴,她倍感亲切。
她找阿浦,却找不到。
“你忘记亲人了吗?你贪图安逸吗?你这个胆小鬼!”她听到好友在声讨她,她无地自容。她在人群里看到阿爸和表哥表嫂。他们眼含热泪,眼巴巴在看着自己,那目光同样令她羞愧。
她猛醒,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落发为尼已一年,家里怎样了?亲人怎样了?他们不知我的下落,一定急坏了,可我却在这里优哉优哉。”她忏悔、反省,直至天明。
她站在住持面前,请求住持准她假回家探望父亲。
住持沉吟道:“难得你有一片孝心。我佛慈悲,会成全你的。还望你早看亲人,尽快返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