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把做好的几样小菜端上桌,阿琬被邀入席,宾主在一张长条餐桌前就座。
席间的气氛很沉闷,彼此都怕说出敏感的话题来,主人甚至没有发表热情洋溢的欢迎辞。阿娇阴沉的脸让包括江浩在内的两人都感到很拘谨。他们从未体验过如此微妙的关系。二十年后重逢,他们发觉彼此都不能坦诚相待了。
“我们又见面了。”阿娇终于不甘寂寞,轻松而随意地说。她好像是在对阿琬说,而眼睛却看着丈夫,足以让阿琬看出她有多么高傲。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浩拧亮餐桌上方的罩灯,立刻餐厅里通明如昼。高脚杯里的葡萄酒,在荧光灯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刺目。阿琬忽然生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来:“现在我是在地委书记的家里,阿娇已不再是我的姐妹了,而是官员夫人,且她本人官也做得不小。阿浦也不是当年那个贴心的穷孩子了。我真不该来。”她无法不生出几分拘谨和悲哀来,体验这由于境遇和地位的变迁而生出的尴尬来。
“江浩,还记得我们在同安堂的日子吗?”沈月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问丈夫道。江浩怀着巨大兴趣,以为她要展开美好的追忆。他把头朝向妻子,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们算什么?我们是宠儿吗?不!我们是弃儿。”沈月娇把筷子放到桌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意味深长地继续说,“我们统统被假象蒙蔽了。什么徒弟,什么养女!那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我们这些下人能有今天,完全应归功于革命。下人变成主人,哼,这真是天大的变化。”
江浩惊骇了,他没有想到沈月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了她一眼,诧异的神色写满他的脸,“住口”他厉声道。声音虽小,却很严厉。他看了阿琬一眼,发觉她脸色很难看。外面响起一声炸雷,接着落下瓢泼大雨。头晌还是风和日丽的,过晌就变了“脸”。
酒精在沈月娇的血管里奔涌,她变得狂躁不安,继续喋喋不休道:“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让别人成为他驯服的工具,真是怪事!我们这些赤贫,寄人篱下,被人怜悯,在紧要关头,被人抛出去,做了替罪羊,这就是事情的原委。你是伙计,我是使唤丫头,只有我们才是一路人。”
“不要说了!”江浩遏制不住愤怒,大喝一声,将手中的碗摔在桌上。由于用力过猛,碗摔碎了,米饭撒了一桌。沈月娇惊呆了,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丈夫。
阿琬站起身,强撑虚弱的身体,欲走出梅家。江浩去拦她,见拦不住,改为送她,听得身后传来沈月娇恶毒的叫骂声:“江浩,去找你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吧。告诉你,姓黄的,我冒死替你上刀山下火海,你才躲过那一劫,我不欠你的,别给我摆你主人的臭架子。”她对往事仍耿耿于怀,终于说出埋藏心底许久的话。她的话阿琬全听到了,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戳她的心窝。她闭上眼睛,一心只想走出他们的家。
街上路灯昏暗无光,阴雨下个不停,冷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阿琬跌跌撞撞走在街上。她心绪烦乱,仿佛感觉这个世界真情已荡然无存。她愤怒极了,也沮丧极了。慢慢的,她消失在暮色的大街的尽头。
阿琬前脚走出门,后面就传来沈月娇恶毒的咒骂声。专员的家闹翻了天,夫妻俩闹将起来。保姆不便劝解,到院子里帮花匠修剪榆树墙,听到的吵闹声都很真切。
江浩怒不可遏,大骂沈月娇比毒蛇还歹毒:
“这明明是你故意羞辱阿琬,你不愿请她做客,倒也罢了,你可以明说呀。一方面你答应请阿琬来家做客,另一方面,你又说出一大堆难听的话,羞辱阿琬。这简直就是一场骗局!你真卑鄙透顶。”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沈月娇则针锋相对:“我歹毒?我卑鄙?那也比你充当‘帮凶’强!”她旧事重提,“你甘愿当‘剥削阶级’的帮凶,迫害我,在紧要时刻,把我抛出去,让我当‘替罪羊’,成全你和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好事,这是何等的阴谋啊!”她哭得伤心极了。
多年来,沈月娇都以此为筹码,要挟江浩,封他的嘴。每当这个时候,江浩都百口难辨。诸如“报答同安堂和黄先生的养育之恩”这样的说辞,在沈月娇的“阶级斗争”的大道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这样说的话,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沈月娇的话若成立的话,那么,江浩无异于“阶级敌人”,理应划到人民的对立面上去。而事实上,沈月娇并不想这样做,在紧张关系得到缓解后,她会把江浩当做被争取的对象,而把矛头直指“李老婆子”,把不是一股脑栽到她身上,间或还要捎带上阿琬,痛斥资产阶级大小姐一番。她是一定要把阿琬作为主要斗争对象来对待的,因为沈月娇晓得她的现实威胁来自阿琬,而“声讨”阿婆不过是在借题发挥。
其实,沈月娇这样做是在以攻为守。不是吗?江浩与阿琬有情在先,这她当然知道。阿琬的出现,在她看来,极有可能点燃江浩渐趋淡忘的感情之火。如若如此,将置沈月娇于难堪的境地,江浩的地位和前程也将因此不保,仕途将由此充满变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可想而知了。
沈月娇对江浩说的话,都是给阿琬听的。她必须把他们重温旧梦的企图扼杀在摇篮里,她要先发制人,叫他们晓得,不可越雷池一步。
在同安堂做养女的经历,让她耿耿于怀。自从与阿琬撕破脸皮后,她干脆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她对江浩说,“凭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贱,只配做养女、“下人”。如果我是黄家的嫡亲,那李老婆子焉敢使出掉包计,把生的希望留给阿琬,而把死的危险丢给我!”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愤愤不平。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发生冲突,其后果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是致命的。沈月娇的一番话不仅拉远了她与丈夫心理上的距离,更使江浩看清了她近乎丑陋的嘴脸。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沉浸在夫妻交恶的心境中不能自拔。
沈月娇希望丈夫重新与自己修好,化解由于阿琬的出现给他们带来的紧张关系;而江浩则希望沈月娇检讨自己,主动提出与阿琬修复关系,从此以后与她正常往来,才不枉他们身受同安堂福荫的事实。而这对沈月娇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的心理需求存在巨大差异,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或横亘着喜马拉雅山,不可逾越。他们都心生芥蒂,彼此有了戒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