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她闭着眼躺在床上,耐心地数绵羊,意识渐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有一道银光滑过天际,瞬间的明亮恍惚犹如白昼,下一秒,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半开的玻璃窗被震得不住颤动。
她被突来的雷声吓了一跳,于是,刚刚她费了好半天才“数”出来的一点睡意,再次逃回原位。
她蹙了蹙眉,缓缓睁开双眼。
雨,哗啦啦地下,豆大的雨滴透过半开的窗户落进室内,地板湿了一片,狂风大作,素色的窗帘被吹得猎猎作响,带来阵阵寒意。
感觉,有点冷。
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掀开薄毯,打开床头的灯,起身来到窗前。
日本春季天气多变,但降雨较少,特别是像现在这种大雨,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这场雨,她也没有半分的怀念。她不喜欢雨,每次碰上下雨天,她的心情总会特别糟糕——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皱皱眉,她伸手把半开的窗合上,再寻来拖把、抹布,将地板、窗台上沾上的雨水一一弄干净。
拖完地,她将拖把放回洗手间,擦了擦手,她摸上自己的腹,那里正咕噜咕噜地叫。
晚餐的时候,因为胸口烦闷,她没有什么胃口,所以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倒是知道饿了。
她自嘲地笑笑,想了想,举步去了厨房。
打开冰箱,空空荡荡,能马上吃的东西不多,自从辞职在家当了家庭主妇后,柳生夫人每天做饭习惯现买现做,量控制得很好,一家人每人一份,甚少有多余——就算有,她也会直接倒掉,绝不会把今天的剩菜剩饭留到明天。
这种习惯好是好,可是,林奈不喜欢——至少,对此刻饿得只想快点找东西吃的她来说,她真是恨死了这种习惯。
在冰箱里翻了一圈,林奈无语地叹口气,认命地拿出一盒生菜沙拉,胡乱拌了两下便直接开吃。
然而,就在她狼吞虎咽,力求速战速决之际,厨房的灯冷不防地大亮。
林奈一惊,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待眼睛适应了这突来的光亮后,她下意识地偏头望去。
穿着一身深色的睡衣,一只手还停在灯的开关处,她目前的那位哥哥柳生比吕士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方向,似乎对于她这个时候出现在厨房一点都不意外。
此刻的林奈,模样有些狼狈——一手捧着装着生菜沙拉的碗,一手举着筷子,弓着背,像做贼似地躲在冰箱旁边,许是刚刚开吃的时候没有开灯,她的嘴角边甚至还沾上了一圈沙拉酱,那个样子犹如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哪有半点今天下午在球场边面对那几个女生挑衅时咄咄逼人、半步不让的女王气场?
想到这儿,比吕士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见林奈看过来,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淡淡地说:“刚刚听到动静,我还以为是家里进了老鼠。”果然,是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好在,并不是从外面偷溜进来的。
比吕士的话让林奈的嘴角僵了僵,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说实话,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偷吃被抓包,早知道,刚刚她就该直接拿到卧室里去吃,不该贪图洗碗方便选择留在厨房里!
“这么晚了,还没睡?”虽然对比吕士的出现有些始料未及,让他抓到她这么窝囊的一面着实有些尴尬,但是天生要强的性格使然,林奈还是迅速恢复镇定,一派从容自若地向比吕士挑了挑眉毛,好似无事人一般,自自然然地开口和他说话。
在任何时候,她都习惯要自己冷静,用一张无波的面具去面对任何的人、处理任何的事。
她喜欢看穿别人,却不喜欢自己被别人看穿,没有为什么,天性如此而已。
“已经睡过一觉了,被雷声惊醒后,有点口渴,想着出来倒杯水。”话说着,比吕士举步走了进来,这时林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没有碰过电灯开关的另一只手上捧着一个瓷杯,杯里还冒着热气。
想来,刚刚比吕士是在客厅那边的饮水器旁喝水的,不过恰好听到厨房这里有动静,才走过来一探究竟。
“你就吃这个?”来到林奈身边,看清她碗里的东西,比吕士不赞同地蹙了蹙眉。
他这个妹妹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刚从冲绳过来的时候,经常犯胃病,他母亲帮她调理了许久,一日三餐逼着她定时定量地吃,这才让她时不时就胃痛的毛病有了些好转,今天因为看出她心情不好,所以晚餐的时候他和柳生夫人才没有逼她一定要把饭吃完,他暗想到了夜间她可能肚子会饿,适才听到厨房这边有声音,他当下便猜到许是她出来寻食了。
但是,他却从没想过,她居然饥不择食到直接就拌着沙拉啃生菜,有那么饿么?
没营养也填不饱肚子,冰冰凉凉的生菜,看着就和美味扯不上边,真难为她还吃得下去!
“你确定你现在吃的这些是给人吃的,而不是想拿去喂兔子的?”沙拉酱她只放了一点点,触目所及,碗里全是清一色的生菜,要多单调就有多单调!
说错了,不是拿去喂兔子的,人家兔子都知道要吃些胡萝卜来增加点颜色,补充维生素,柳生铃奈……她根本连兔子都不如!
“喂兔子?”林奈一愣,随即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道:“如果真的有兔子,那我会做的不是拿生菜去喂她,而是直接把她烤了来填我的肚子!”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而她……从来都不想和草食动物当亲戚!
“哦?”比吕士不以为意,立刻就联想到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听懂了她的一语双关。
顺手将手里的杯子搁到一边,比吕士打开冰箱,一边往内探了探,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同林奈闲聊道:“你想烤了兔子,那么,兔子就会真的乖乖停在原地,束手就擒么?兔子虽然弱小无害,可是逃跑的速度倒是很快,加上外形娇小无害,楚楚可怜,很容易激发别人的保护欲,现在可不比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我们住的地方也不适合打猎,因此比起把兔子烤来吃,很多人更愿意把兔子当宠物养,特别是像你这种年纪的男生女生,同情心更是泛滥……你不怕你烤了兔子,遭人谴责?很多事,还是别太逞强会比较好,适时收起爪子,放过兔子,也不算坏事。”在冰箱里一阵翻翻找找,比吕士凭着依稀印象,终于在最底层翻到一包袋装拉面。
“放过兔子?呵!”铃奈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膀,“记得白兔海岸的传说么?最初那只兔子从淤岐岛渡到因幡国来,为了渡海,它便使计欺骗海里的鲛鱼让它跨上岸,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它的谎言不幸被揭穿,结果它便被最后一条鲛鱼剥光了皮,扔在了海滩上。”当年在学这篇课文的时候,铃奈身边很多女生都在暗暗责怪鲛鱼太残忍,就算兔子有错,也不过是为了渡海,根本就没有真的伤害到鲛鱼什么,鲛鱼就为这儿剥了兔子的皮,未免太过残忍,当时听那些女生这样议论的时候,林奈还在心底嗤之以鼻过,暗笑那些女孩太天真。
不是任何欺骗都可以得到原谅,不是你长得可爱,模样无害,就可以随便说谎利用别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而那只兔子,就是如此,林奈不觉得鲛鱼残忍,也不认为那只满嘴谎言的兔子,有被同情的价值——当然,这些话,当时她都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毕竟,一旦说出口,她和那些女生之间免不了又是一阵唇枪舌剑,她不想浪费脑细胞在那种无聊的辩论上。
她虽然作风强势,性格女王,但是她并没有想要掌控别人的欲望,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有各自的思维,她还没有霸道到一定要别人认可她的想法。
时间会证明一切,她的做法、她的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自有时间来证明,她无需解释太多。
“嗯,这个故事我有印象,记得后来兔子又遇到了大国主神和他的那些兄弟八十神。”将袋装拉面取出来后,比吕士轻轻关上冰箱的门,侧过身,转向林奈的方向。
“八十神想要向因幡国的八上姬求婚,所以命大国主神当随从,一行人路过多岬海岸的时候,看到了被剥了皮,在海岸上哭哭啼啼的兔子,于是,八十神便欺骗那只兔子用海水洗浴,再迎风晒干,结果害得兔子受伤更重,大国主神心生不忍,瞒着自己的兄弟折返回来,偷偷帮兔子治好了皮肤,然后,为了报答大国主神,白兔找到了因幡国的八上姬,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怂恿了八上姬选了大国主神当丈夫,让八十神的求婚计划彻底失败。”很有一点灰姑娘的影子,而那只会撒谎的白兔也就此被神话,觉得它懂幸福之预言,帮助了大国主神找到了幸福,起着水晶鞋的作用。
当时听那位老师这么分析这个传说的时候,林奈唯一的感觉是无语。
骗子都能当月老,挑拨离间就能起到水晶鞋的作用?这会不会太讽刺了点?
“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比吕士不解地看着林奈,似是有些猜不透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不觉得是皆大欢喜!毕竟,在我看来,那只兔子不过是利用了自己无害的外表,勾起了八上姬的同情心,从而让八上姬相信了它的话,在兔子告诉八上姬它的遭遇时,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只兔子绝对没有坦白自己为何会被剥了皮,就算坦白,它也绝对会把所有的责任往鲛鱼身上推,尽可能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受害者——它不会反省自己的过错,只是一味地记恨别人对它的欺骗。而让八十神失去和大国主神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它对八十神最好的报复!结局皆大欢喜么?结局对八十神来说,可没有任何的喜!可怜八十神他们……竟被一只外表无害的兔子算计得连骨头都不剩!”谁说兔子是无害的?瞧!兔子耍起心机来,连神都要甘拜下风呢!
“很有趣的见解,只是……”比吕士一哂,微微摇了摇头,“如果让你们的国语老师听了,多半会被气死。”毕竟,铃奈的话,完全曲解了那个传说的本意。
好人有好报的简单道理,竟会被她扭曲成兔子心机深沉,呵,想想还真有意思!
铃奈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地挺直脊背,骄傲不减。
见状,比吕士镜片后的眸光闪了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别有深意地开口问林奈道:“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刚刚说的那只兔子到底是《古事记》里的那只,还是在暗喻你们冰帝的那个?还有故事里的那个八上姬,八十神,是不是也都可以在冰帝找到他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