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炎将自己欲要前往代国去隐居的打算告诉碧落和黄泉, 她存了私心,隐瞒了还有谁一起去的事实。
她并未确切的说此次回京乃是要带他们一起走, 而是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走还是留。在表达这个意思时山路绕了十八弯,百折千回, 极尽曲折。
然而她应该明白啊,人在曲意委婉的时候,恰恰只表达了一个含义---拒绝。
“以后的生活可能不会如秦-王府这般舒适奢靡……嗯,应该会差距很大才是, 大概就像平民百姓家那样吧, 家中没有仆役, 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而且我们可能还要隐姓埋名, 尽量缩头缩脑的过日子。”
“吃的是粗茶澹饭,穿的是棉麻布衣。没有簪钗饰发, 也没有胭脂水粉敷面。冬天没有地龙取暖, 夏天没有冰镇酸梅汤去暑。住的屋子寥寥几样家什,就几张木板床、一张吃饭的桌子、几根凳子而已。”
她絮絮叨叨, 细数着以后的种种清苦。秀美微拧着,似乎在斟酌言辞, 要怎么样才能将往后凄凉的光景描述清楚,好让碧落和黄泉有个心理准备。
“当然必要的东西会有,慢慢置办的,但是其他的……”她比划着屋中的东西,道:“诸如这种紫檀木书桉啊、镶金嵌玉的画屏啊、贵妃榻和罗汉床之类的奢侈物件就别想了。”
屋内不知何时起了凉意,离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以为是外头起风灌进屋子里来了, 转头瞧去,却发现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时候她才恍恍惚惚有些明白。
不动声色看去,果然那寒气的发源地好像就是那兄弟俩。
心头登时一咯噔。
刚才实在说得太起劲儿了,忽略了人家,遂讪笑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要问的?”
碧落不做声,眸光深沉。
黄泉的嘴角一牵,“你似乎还没有说完,且说完了我们再说。”
“……哦。”
离炎暗暗吞了口唾沫,目光开始在屋内四处游移,再也不敢去看向那二人周围三步之地,鼓起勇气继续道:“其实,唉,主要是宅子不够宽敞,可能也就两三间屋子吧,放不下那么多东西的。而且,……而且我们可能也没钱买!”
“既然是隐居,自然是要低调做人的,所以就再不能做生意了。不做生意,便就没钱买那些奢华的东西了咯。”
这么说她自己都觉得理由很牵强。
且不说碧落和黄泉,就说林显,还有影,这些爷一个个哪个不是个款爷?人都是隐形富豪啊。这些男人哪个又需得着要她养了?人家养她还差不多,还能让她过上从前的优渥生活。
还有代国的朱玄和朱画,必定将她如珠如玉的捧着,也不会亏待她啊。
再说了,她秦-王府的产业又不是只在京城,离国繁华之地都是有商铺的,有些生意已经做出国了。还有,要跑路,岂不会动动脑子将产业换成便于隐匿身份还方便携带的银票么?
思及这些,余光又瞥到了碧落要笑不笑的神情,离炎更是心虚。
打哈哈干笑了两下,硬着头皮道:“为了煳口,咱们得尽量自给自足,所以会种地、会养鸡养鸭什么的。”
她重重拍了下胸口,昂扬道:“当然,你们尽管放心啦,养家的事情肯定是包在我身上的,我绝不会让你们去抛头露面赚银子!”
顿了顿,又嘿嘿笑道:“只是到时候可能会委屈你俩,因为也许家中会被搞得鸡飞狗跳的。那些圈养的小东西些还会到处拉屎,弄得满院子都是骚臭味儿……”
碧落和黄泉无声听着,看着她的眼里皆情绪玩味儿,眸光越来越黯。
前情铺垫得也差不多了,离炎又暗自咽了口唾沫,声音放轻,用着从前那般讨好模样,面上挤出一丝笑,吞吞吐吐的说:“那个,嗯,那个……若是你们不愿意跟我去,京中不是还有很多产业吗?那些产业足够你俩在秦-王府中安度一生的。”
“遣散的仆从也可以再找回来。那都是伺候惯了你俩的,还多是原先杨柳巷的老人,用着放心。”
她越说越小声,只有最后一句了,拳头一攒,道:“其实,……嗯,其实你们真的没必要再跟着我受苦。”
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离炎暗暗长吁一口气,然后巴巴的望向碧落。
这么一望,真的觉得这人瘦了好多哦。
心头便想,真要是去了代国,她怎么样才能将他掉了的肉养回来?感觉长肉好像很容易,可是光让他长肉怎么成?这样娇贵的人儿,得富养,每天燕窝人参的补着,花茶蜜饯的滋润着,仍旧供着他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远远的欣赏。
可她是隐居,那么奢侈的生活自是很容易被离国发现行迹的,所以必定要大隐隐于世。唯有留在秦-王府才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碧落跟着她颠沛流离,真的不值得。
但她辗转又想,要是不带着他走,指不定他又如何病了。人看不到,又怎么得知他的身体养好没养好?日子是否过得好?
翻来覆去,离炎拿不定主意,只好还是对自己说,选择权交给他们吧,他们要是愿意跟着她吃苦受累,她绝对不会拒绝的。
等了一阵,碧落没有言语,只是那双潋滟凤目一错不错的盯着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那目光十分灼热,离炎顶了一阵败下阵来,又去望黄泉。
黄泉见她看过来,给面子的问:“终于说完了?”
“哦哦,还有一点!”离炎赶紧又补充道,“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我消失得彻彻底底的,离鹂就肯定不会为难你俩的。毕竟你们只是两个男人而已,又没有生育我的子嗣,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皇位被秦王一脉抢走……”
黄泉意味不明的嗤笑了声。
离炎咬唇,“嗯,那个,那个我说完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碧落始终一言不发。
离炎甚觉没趣儿的同时,幽幽的觉得他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万把冰刀子,刀刀都开始往她的皮肉上割,沁寒无比。
她心尖儿颤抖,微垂首,真心实意的道:“你俩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我不想勉强你们,真的。”
说这话时,她极力挺直嵴背,让人看着似乎她行得正,坐得端。
不曾想,碧落只是最后轻瞥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开了目光,慢慢道:“挺好的。”
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啥意思啊?
离炎不知其意,抬头去看他。
碧落从书桉后走出来,仔仔细细的捡拾起地上那被砸断的半边琴面,将数段烂木头珍而重之的抱在怀里。
离炎的视线随着他移动。
碧落将断木搁在书桉上,人坐下来,然后就像绣花一样,拿着那几截木头继续缝缝补补,再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离炎只得硬着头皮问:“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走?也对,说不定往后的日子会一日清苦过一日。你的身体又这么羸弱,北地天气严寒,还是留在南……”
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跟着就是一声巨响。
嘭!
心跳如鼓的往地上看去。
那半边琴面被碧落拂在地上,这一回断为了七八截。
碧落仰面闭眼,轻声道:“弟弟说得对,都碎成了渣,还怎么补得回来?我这是在做什么?愚不可及!”
离炎骇得心惊肉跳,只觉以前那个碧落又回来了,隐约已猜到他的心思。
好半晌才讪讪道:“瞧你,愿意去就明说,干嘛砸东西?我说这么多,也只是怕你们日后反悔,埋怨我啊。真真吓死我了,我不过是想我们家凡是都要讲求个民主自由嘛,你要是不喜欢这种方式,那我就振一振家主雄风好了。”
然后故意拔高音量,忒霸道的说:“你俩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反正统统都得跟我走!以后吃糠咽菜,不得有半句怨言,否则我打屁股!”
她其实早该明白,三个人纠缠到今天,他们哪里还会与她分开?
她一开始唧唧歪歪说话,人就已经明白了她那点小心思了,不就是想甩掉他们独自快活去?
自她回来后,兄弟俩谁也没有拐弯抹角的问呼伦草原上的战况,就凭她回来秦-王府便知,林显定然没有死。
黄泉可不像他哥哥那般,一朝出错,现今对待离炎总是小心翼翼的,舍不得骂,连句重话也舍不得对她说,生怕再惹那女人一走了之。
他是直肠子,冷笑问道:“会有掌乾宫的日子清苦么?”
不待她回话,他就一言以避之:“从前掌乾宫那样的生活我们都能挺过来,所以你少说那些有的没的!”
离炎再也无话可说。
之后便由碧落和黄泉两人出面着手离京事宜。
离炎则偷偷与锦书和文墨相聚了一回,他二人同当年一样,十分热衷天下争霸之事,摩拳擦掌要在来年的殿试中考个好名次,如今正在京中认真备考。对此,离炎同样无话可说。
离鹂既然存了成为天下之主的心思,想来锦书和文墨一定会受到重用的。
胡晓珊那边她未去打扰她,反正该说的话早就在雁门关时说完了,再见面只会让两人都难堪。
五六日后,一切事项都已安排得差不多了,离炎便心急着欲要离开长安城。
这一晚正是除夕,大家都在辞旧迎新,整个皇城沉浸在节日的热闹气氛中,守备十分松懈,离炎便决定取夤夜出京。
坐的是文墨他们来秦-王府拜会时所乘马车,为的是避开离鹂的耳目。
锦书和文墨未能来送行,据说今晚宫中举办宴会,在会试中表现优异的考生都得以入宫觐见。他二人丢下马车,另行坐了轿子出王府后门入宫赴宴去了,一直未回。
宫中宴会常常是通宵达旦,想来他们今晚都不会出宫来。这样也好,省得惹出麻烦。
一行人驾着马车慢慢悠悠的往城外走,仍就是走的东城门,却被晏小山拦住了。
驽马的车夫是离炎乔装的,碧落、黄泉和影三人都扮成家眷坐在车厢里。
车子被晏小山亲自拦住,离炎赶紧跳下车挨过去,低声下气的佯装要贿赂他,却从衣袖下抓着他的手拖到一边,低声道:“是我,离炎!晏大人,你拦我作甚?”
“正是你,才要拦你!”
“呃?”离炎听出话中有异。
微抬头瞧去,晏小山脸上的神色竟比之她更要惶急。
从未见过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很稀奇。
离炎反而不急了,忍不住调侃:“你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也在城门口守着,也太敬业了吧。今晚可是除夕夜呢,早点回去和人一起过节吧。”
晏小山未予理会,只是领着她又走远了些,直到城门口的火光照不见的地方,才道:“我已经等了你几日,总不见你出城来。想去王府找你,可是又怕给你带去麻烦。”
离炎这才有些上心,“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晏小山迟疑片刻,问道:“你知道原丰国的好些藩属国如今都来臣服于我大离国这件事情吗?”
“知道。”
“嗯,今晚这些藩国使臣随她入城并进宫去觐见吾皇,但是,……但是她带着妥颜等人并未走我的东城门。”
他并未明说哪个“她”,但离炎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外国使团一般都被礼部安排入住在城外的四夷馆里,只因为各国风俗人情不同,怕他们在皇城内与国人发生冲突。但是也不是说不准他们入城,出入城是随意的,只是会尽量安排他们住得远点,一则城外山清水秀,清雅的地方很多,环境好,还不吵不闹;二则不必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说找人的时候就容易找到。
当然,要入宫面圣,则必须得有朝中官员去引领。
长安城的护城墙修得四四方方,共开了九道城门,除南面开了三道门外,其余三面都各开了两道门。
而四夷馆便修在城北郊外。
听了晏小山那话,离炎就忍不住笑了,“他们北来,自然走北城门或是东北那道安定门啊,走东城门就绕了。”
晏小山摇了摇头,道:“绕就绕吧,他们是来臣服于我大离国的,绕道不是应该么?”
离炎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以往为了给他国来个下马威,的确是会在入城时给人难堪。
“她有事情瞒着我!离炎,你能不能进宫去看看?”晏小山眉头紧皱,恳切的请求道。
“进宫?”
“嗯,皇上今晚在太和殿大摆宴席,一方面乃为接受北方小国的臣服,彰显离国的国威和胸襟;一方面款待群臣,道是要文武百官提前见识一下威服四方的霸气。京中正六品以上官员以及从四品以上外官都要去参加宴会,而我只是个九品城门吏,去不了。”
“我听说九门提督也去了,京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外族人,按惯例九门提督会得到上峰的指示亲自坐镇巡防,并要求下面的人加强戒备,但是今晚的布防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离炎道:“吃顿晚饭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
“不,不知为何,我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离炎,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你还是帮我走一趟好吗?”
“可是……”
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马车,孤零零的泊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车窗的帘子已经被撩起,有人在往这边频频看。
他们出了城,便可奔赴自由和幸福生活了。
手突然被人抓住。
抬眼看去,晏小山正捉着她,语气急促:“离炎,我在京中认识的人不多,而且没谁有你的本事大。你功夫好,潜入皇宫里瞧瞧情况就出来,我就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又在干什么?”
还欠他一份人情呢,势必要还了,不然没机会了。
离炎便爽快答应道:“那好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他们说说。”
“嗯!”
离炎走回去,将晏小山的请求一说,黄泉立刻附和:“我早说了晚两天再走了,你硬要今晚走,也不知道在急个什么劲儿!好不容易跟你过个团圆年,你却非要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路上奔波!”
只因为边关有林显在等着她啊。
离炎自是不敢说出这个原因的。
碧落也对她几番催促离京之事有些怨言,今晚出了晏小山这一茬,自然愿意多留一两天。
既然他们都同意,离炎便道:“那就依你们的意思吧,我们晚两天再走吧。我这就去宫中看一看。”
三人于是分道扬镳,由黄泉护着碧落打道回府,影仍旧跟她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