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不仔细?”众目睽睽下, 龙关当周遭人都已不存在般, 一边极其自然的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脉脉含情的凝视着她,口中似真半假的嗔怪道:“瞧你, 笨手笨脚的,喝口茶水都能被噎到。”
如此体贴温柔的形象, 可跟刚才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夺取了这一场军事会议的主导权时那逼人的气魄,大相径庭。
不知为何, 离炎脑中鬼使神差就冒出来一句话, 只觉与这厮今日的表现有些贴切: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离炎的另一边坐着杜康,他极力憋着笑, 似乎忍得十分辛苦, 所以离炎的余光就瞧见他的肩膀像抽风一般,抖个不停。
张龙张虎和福珠绿珠都撇开了目光, 唯独林家军那几个一脸莫名其妙的望着这边厢, 以为他们三人在打什么哑谜。
离炎觉得,那个腆不要脸的龙关又回来了。
他这是要在所有人面前,将她贴上他的标签。
他似乎当他之前决绝的给她休书那件事情压根儿不存在,也似乎当他和塔娜已经对外宣告的婚姻也不存在,她仍旧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 所以那样称呼影也是泰然自若。
离炎忍不住目光求救的看向对面的影。
影的眼底同样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隐去,镇定回道:“虽不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在哪儿, 但是大致的去向都记了下来的。”
“那好!”龙关转头吩咐张龙张虎道:“你俩出去给爷取些沙土来。”
杜康好奇问:“龙大将军要沙土做什么?”
“呼伦草原幅员辽阔,这里住着几十个部落民族。除此外,朝廷还在周边修建了十来座城池,当初的目的乃是想要鼓励草原上的牧民搬出草原到城镇中去生活,以此瓦解妥颜的势力。在此,我想根据舅兄的指引摆个沙盘为大家演示一下,这样的话,那些军队最有可能去了什么地方诸位便心中有数了。若光是口中描述,你们可能会没什么印象。”
“呵呵,巧了!”杜康一击掌道,“之前我命手下将呼伦草原的地形摸了一遍,刚绘就了一张成图。我这就去拿来给你看一看,是否有弄错的地方。”
“慢!”离炎却慌忙按住了杜康的肩,阻止他起身。
“怎么了?”杜康疑惑道。
离炎未回他的话,只是定定的望着龙关,“你是不是回避一下好些?或者,你还是回望京去吧,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中,别再参与此事了。”
众人一听这话,皆已了然。纷纷看向龙关,眼中饱含感激之意。
杜康也重新坐好了,端起身前的茶杯冲龙关举了举杯以示敬意,道:“离炎说得对。这一回你不能掺和进来,赶紧回去吧。”
将自己国家的地理形势主动告诉他国,这已经是明白的叛国行为了。两国正在开战,不似上次。
龙关浅浅的笑了笑,说:“施夷光倒行逆施,为了丰国根基,我要想要阻止她继续犯错。”
“可是,这难道不是你皇姐的意思么?她才是做主的人啊!” 离炎自然不相信他说的话,“你阻止施夷光,便是跟你姐姐对着干!”
当初玉门关那一战,他为了她成了丰国唾弃的人,还因此成了龙萍的政治牺牲品,用来笼络妥颜为她所用。这一回,龙萍还能如此轻易的饶了他吗?只怕会再也不留情面,直接将他处死!
上次所欠他的情,她都不知道要如何还他,又何时能够还他。
离炎蓦然想起了圆因寺那老和尚说的话,可她并非主动去害的这男人啊。
龙关神色一黯,“这两年,我越来越不了解我的皇姐了。以前的时候,她常跟我讲,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丰国国泰民安。我本以为内乱平息后,皇姐应该会致力于让丰国休养生息,国家富足,黎民安居乐业,却哪里知道她……忽然就热衷于天下争霸了。”
闻言,离炎暗暗叹息。
不是忽然热衷的,是早就有这种想法了,还是和离风一起合谋的。
龙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龙萍已经隐忍多年,现在不过是爆发而已。连离国这个后起之秀都已经壮大起来,跑在了她的前头。她为此已筹谋多年,连自己的姐弟都算计进去,却还一事无成,怎能不急?
“自离国开国之始,离丰两国一直睦邻友好,而且两家还是姻亲之国。丰国内乱时,你们也曾大力襄助我和皇姐。这次,虽然是林显带着人到我们的土地上来逞威风,但是也是我们有错在先,扣押了你们的将士至今未予释放。”
龙关叹了叹气。
再抬头,才发现一屋子的人都神色复杂的注视着他,龙关微微一愣,尔后展颜笑道:“其实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只要我的皇姐并未昭告天下要与离国明面上宣战,那么我就有权利和责任阻止施夷光的行径。我还可以理直气壮的参她一本,告她破坏两国邦交!”
龙关说得不错。
到目前为止,龙萍都还一直没有表态呢。远征年国如此,偷袭离军亦如此。
离鹂那边也无动静。
难道说,龙萍正在暗暗观察离鹂的反应,试探她这个新上位的小皇帝的能力?还是说,这两个皇帝正在暗自较劲儿?
她们由着自己手下大将自己搞,胜了,皇帝捡个耙合;败了,就将人绑了交到对方手里任其处置,以平息战火,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所以,施夷光和林显,其实都已变成了皇帝们争霸的棋子而已了?
离炎脑中闪过的念头百转千折,想得她有些头痛。
这件事情到底要怎么办?就放任龙关帮自己吗?又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了,今生都莫想偿还得了。
“只是,……阿水,在这里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他们现在的确只能自救了。先救得了自己,才能救得了别人。
只是,恐怕经这一次,龙关将会成为丰国人人喊打喊杀的卖国者,他将有国不能回,也无家可归。
但是,如果你真到了这步田地,没事儿,反正我也有国不能回,暗宫的所有人都是没家的,大家一块儿混好了。天下之大,处处是我家!
这么一想,离炎豪气干云,特意将音量拔高了七八分对龙关保证道:“有什么话你尽管开口,我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到!”
她只觉得唯有这样积极的表现,才能令夹在她和他皇姐之间艰难抉择的龙关,心中好受些。
龙关对她的表现果然很满意,唇边的笑容犹如水潭里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悠悠的荡漾开去。
他灼灼的盯着她道:“如果丰国在这场天下争霸的比赛中输了,还望你能在鹂皇面前为我国百姓多美言几句。无论怎样,不管是离国的,还是丰国的,亦或是年国的黎民百姓,他们不过都是掌权者手中一枚小卒子罢了。无奈拿起刀戟上战场上来,说得好听点是为了建功立业,难听点其实只是满足个别人永远也填补不了的欲望之坑罢了!”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离炎还以为他是要为他的皇姐求情呢,她本来预备要责备他一句---你都不为自己的后路想个辙?
但是听到这话,其实也和心中想的差不离。为龙萍和为丰国百姓铺排后路,都不是为他自己着想啊。
历来,臣服于他国后,藩国百姓的地位便低了很多,甚至是充作了上国人的奴隶,每年还要进贡无数的珍宝,任人家予取予夺。
龙关,他是不想自己国家的百姓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是,想要跟上国百姓同等地位,怎么可能?离炎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说,她尽量。
何况,离国不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人。
所以,她其实和他一样,心中极力抵制任何一国侵略他国。
按下心中纷繁复杂的情绪,离炎不由得气恨道:“这种事情需得着你特意跟我请求?无论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我都希望两国百姓不要遭受更大的灾难了。”
龙关悻悻一笑,道:“我不过是觉得,跟你说了的话,你会一直记得我。”
这什么逻辑?
哦,因为事情难办,她便心头欠欠的,不得不记着她还欠着他的事情没有办到,这样就能一直记着他了?
坐在身旁的杜康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附耳小声问道:“话说,你那位做了皇帝的小妹子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又想要干什么?”
这话听得离炎一头雾水,“什么干什么?”
杜康就蹙了眉,“你跟我出去说。”
两人对屋中人告了声稍等片刻,然后走到屋外,杜康便一脸凝重的问:“你从长安出来,有没有听到你的皇帝妹妹的异常举动?”
“异常举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派人搜刮走了蜀国所有的蛊虫成虫,还软硬兼施抓走了一百多个玩弄蛊术十分娴熟的养蛊师。”
“有这等事?!”离炎错愕万分。
“你竟不知道么?”杜康也很诧异,“如果你都不知道,那看来离鹂做得十分隐秘啊。”
离鹂是否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离炎不知道,只因为她那个时候,除了颜妍,对其他事情一概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而已。
“就为了这件事情,我那两个兄弟连表弟的大婚都没去成,蜀国皇族被这件事情搞得紧张万分,如临大敌啊。”
对哦,朱玄和朱画的大婚仪式上,她的确没有见到花满天那兄弟俩,没道理他们不来参加自己这两个表弟的婚礼啊。两家人相亲相爱,而且朱玄他们已经没了父母,花满天就算是长兄如父了,却原来竟是因为国中发生了这种蹊跷的事情才没来成么?
“离鹂是明面上干的还是暗地里干的?她有没有说将虫子和人弄去做什么用?又弄到哪里去了?”
“你问我?我本来是在问你啊!”杜康翻了个白眼儿,“你这个王爷做得可真是……失败,太失败!”
“……”离炎只能无语凝噎。
杜康看她一副烂泥煳不上墙的模样,抽了抽嘴角,便叹气道:“是直接给花氏皇族下的密旨,而且要他们限期办到,不得声张。蜀国皇族没野心,而且早就归顺离国了,离鹂她这是什么意思龋俊
想起颜妍中蛊后的惨状,离炎忍不住道:“那些蛊虫有什么好?她要,就给她好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杜康扬了扬眉,“呵,看样子,你竟知道我们南疆蛊虫的厉害么?世人多以为那只是我们危言耸听的玩意儿而已。”
离炎的嘴唇抿得笔直,低低道:“我见过有人中了你们的蛊毒后,毁容了。”
“毁容?”杜康听得有些疑惑,低头思索片刻,道:“应该是那蛊虫蚕食人的五脏六腑后,导致面目肌理受损而产生的副作用,直接毁容的蛊倒是没有。”
“嗯,他的确是内在受损,然后在脸上表现出来了。”
“那,……那人现在还好吗?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离炎整个人就像一朵已经凋残的花,萎靡、衰败。
见状,杜康心中了然,想是人已经不在了。
沉默片刻后,他道:“蛊虫为蜀国人独有之物,也是我们……也算是我们自保的秘密武器吧。南疆有很多珍稀药材,是蜀国百姓生活的主要来源,可是却频频被他国觊觎。由于蜀国大部分地方潮湿温热,很容易滋生瘴毒蛇虫,由此害死了很多人。”
“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以及这片赖以生存的国土,先祖们学会了养蛊,用它治病救人,也……也用它们来害人,但是……唉---,那也是无奈。这就跟他国人拿着刀戟除掉异族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我们跟他们用的杀人利器不一样罢了。”
“到了花式皇族统治蜀国时,其实已经很少用蛊杀人了。后来我义母力排众议臣服于离国,有了这棵大树做靠山,蜀国百姓的生活稳定了许多。但是,养蛊术和蛊虫仍旧是我们最后的武器。”
“所以,你知道鹂皇将这些养蛊师叫到离国去做什么吗?成虫都已被他们搜走了,为何还要带走养蛊师?如果我们失去了这些善于养蛊的师傅,养蛊术将失传。倘若再没了离国荫庇,蜀国人很可能再度陷入被他国列强争夺、奴役、分割的地步。”
颜妍中的蛊毒令他毁容,难道离鹂也是想毁别人的容吗?
“那些蛊虫都有些什么作用呢?”
“能有什么作用?不外乎让人听话而已。”杜康的眼渐渐蒙上了一层阴翳的云,“所以我和两个兄弟都在猜测,你那个皇帝妹妹是不是觉得自己年纪小,怕大臣们不听她的话,便给大家下蛊,这样就不会再发生类似樱皇那种事情了,她的皇位将坐得稳稳的!”
离炎大吃了一惊:“你是说离鹂为了控制离国臣子,从而给他们下蛊?!”
“嗯。”
满朝文武要真的被喂了蛊,他们还是正常人吗?一群行尸走肉而已!
这么变态的想法真是……
噢,连颜妍那个大变态都一定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吧。
离鹂她……
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黑莲教她的呢?
“那些成虫有多少?”
“她着人弄走的都是好种。你不知道我们南疆的蛊,好的种都要喂养三年以上的。她几乎将养了三年以上的蛊虫扫荡得一干二净,我得到的消息是有近千条。”
“有这么多?!”
“是啊。所以,她要这么多虫子想干什么?肯定是想对付的人有些多。除了离国朝臣,不然会有谁?我们实在猜不到其他原因了。不过,我还真佩服她能想得出这条妙计呢!”杜康冷笑道。
“离炎,正好,我就想问问你,林显可有接收过皇帝赐给他的什么东西?不然,依着林显多年来愚忠皇帝、愚忠朝廷的个性,他会甘愿冒着砍头的危险也要抢夺兵权这一点,我可一直都没想通龋ㄓ芯醯盟欢ㄊ侵泄屏耍
“呵呵。”听到这个说法,离炎就抑制不住的笑了,“你是不是想说表面上看这是林显自己的行为,但其实是离鹂用巫蛊暗自控制他做下了这一切大逆不道的事情?”
“嗯嗯,就是这样!”
“放心,林显没事。他一直镇守忘川城,已经好几年没有回京了。据我所知,两任皇帝都未理会过他。”
听了这话,杜康知道从离炎这里是得不到有用信息的,只得道:“这件事情你且记着吧,千万要小心离鹂,别给她机会对你下蛊。咱们这就进去吧,大家还等着我们呢。”
“嗯,我知道。”
两人相携回到屋中,龙关早已等得有些不耐,“杜康,你之前说的那幅图,赶紧拿出来给我瞧一瞧吧。”
杜康征询的看看离炎,离炎冲他点了点头。
“那好,就请龙大将军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很快,杜康便带着地图回屋来。
大家忙将桌上的茶盏移开,杜康小心翼翼的在桌面上将宣纸画就的地图缓缓铺开。
画纸打开,那画上,有人用简单的几笔墨线就勾勒出了呼伦草原起伏美丽的曲线;簇拥在一起的数个圆形的白色蒙古包和毡房代表着草原上不同的部落;十来堵砖砌城墙则表示那是朝廷修筑在草原附近的城池;而在大草原的最深处,有一座宏伟高大的城池被人浓墨重彩的描绘于笔端,那便是让龙萍姐弟忌惮的幽州城……当看到地图上用数点嫣红勾画出的一面面小旗,分别插于各处人烟繁华之地时,离炎眼中瞬间一亮。
这幅画就是林显说的那幅军事地形图!
他说过,他用朱砂标注了丰国在草原上重兵囤积的城镇。
刚才杜康并未明说这是军事地形图,他只说这是呼伦草原的地形图。
离炎就不动声色的去看龙关。
却见他和靠过去的影在一看到那幅画的全貌时,皆是一怔,然后抬头看来,异口同声的问杜康:“这是谁画的?”
“怎么了?”杜康故作疑惑不解的问。
龙关和影互看一眼。
龙关问道:“舅兄是看出什么了吗?”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影伸出两根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指点,“施夷光的人从莫尔格勒河出发,然后那十几股军队分别往这些方向去了。现在我一看这幅图,赫然发现,那些人所去的方向,都插着红色小旗啊!”
离炎心中开始不安。
她原本就知道这些小旗意味着什么,现在影告诉她,施夷光的人都往这些地方去了,所以……
“所以,龙大将军,这些插着小旗的地方都是些什么地方?”影的额间已经挤出了深深的沟壑。
果见龙关长叹了一声,道:“情况似乎不太好啊。”
“怎么了?!”影急不可耐的追问道。
离炎看他垂在大腿外侧的手已经暗自捏紧成拳,他很少情绪外泄的。
只因为这次是他去探听消息吧,可能是以为自己遗漏了重要的军情未打听到,故而心中愧疚,便对此事格外上心。
其他人也很着急,却也不好催促,皆屏息望着龙关,眼底的焦灼十分明显。
龙关微仰起了脸庞,闭着眼睛回道:“标记的这些地方,都有丰国的重兵囤积。”
“这……”
龙关缓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难道说还真被你们猜中了,我的皇姐真的提前给了施夷光调兵遣将的权利?”
离炎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问:“这些地方囤积的兵马有多少?多久能集结一起开拔到莫尔格勒河来?”
“近的地方,一日即可抵达;远的地方,不出三日也能到得了。合计约有三十万之众吧,本来是预备着有朝一日对付妥颜的。”
闻言,众皆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