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一罪状, 你可有话说？”华生问。
颜妍哼声道：“屈打成招, 谁不会？那人已经被你们打死了吧，很好，再来一个死无对证！”
华生忽然笑了, 一副意料中的模样，转向黎叔和于长老双手一摊道：“二位, 看见没？我说他性情狡诈吧，果不其然！”
颜妍闻言, 心中一沉。
却听那华生继续道：“幸好我早有准备, 吩咐戒律堂的人审问那人证时是在影壁前审的。彼时三更时分，月上中天。两位长老若是想要看一看当时的审桉过程，待到下一个晴天朗月之夜, 机缘巧合, 便能在影壁前看到当时问桉的一幕了。”
颜妍颓然闭上了眼。
是了，他倒忘了宫中珍藏的那块世上罕有的影壁了---能将人的言行举止活灵活现的记录下来的神奇玉石。
石头到底是什么玉, 无人能知。暗宫有一任宫主发现了这种石头后, 要物尽其用，便将其打磨成一块巨大的石壁，就嵌在这戒律堂内。时不时能重温一回以前在这屋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只不过时辰无法控制，并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但是华生既然敢这么说, 说明当初审问小苏的时候必定没有屈打他，而是他自己主动招供的。
小苏啊……
他的仁慈的确不适于用在暗宫里，这里不过是世上人情最澹漠的兵器铺子, 杀人的兵器。
华生指着地上那人道：“至于他身上所受的伤，乃是因为他意图逃跑，手下将其抓捕回来后依宫规规定，用铁蒺藜鞭笞一百下所致。”
铁蒺藜？！
黎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忽然将手中的供状狠狠的拍到颜妍的面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看看吧！”
散发着血腥味儿的供状幽幽飘落于地，颜妍微垂眼看去。
字迹乃是小苏的，写得工工整整，行云流水一般的顺畅，可见并非被人按着手腕强迫他供述的。
缓缓收回目光，颜妍看向地上那具一直匍匐着的瘦弱身体，已经再无动静。
真正的杀人灭口眼睁睁的发生在了他眼前。
难怪之前他看见小苏眼中有悔恨和歉意，不知这人到底是遭遇了怎样的境遇才会心甘情愿的出卖他。
犹记得某一日天朗气清，小苏陪他凤宁宫中闲聊，说起自己最大的心愿便是想回老家看看，可否还能寻到失散的亲人。自由，是他最渴望的。
“主子，外面那个叫楚玉的女人身材与你相近。我可以想法子接近她，剥了她的面皮给你做一张人-皮面具，你就可以趁机逃出皇宫了。”
“那群羽林卫十分警觉，从不单独行动，你如何接近得了？”
“嗯，她如厕时倒是个好时机。”
“哦？那你打算怎么接近？”
“色-诱。”
“哈哈哈……你的功夫不弱，虽说不能对付外面所有的羽林卫，但是若只一个楚玉的话，你完全能够凭武功制服，为何要色-诱这么麻烦？”
恍然记得当时他问这话时，小苏好像红了脸。
楚玉等人长期守在凤宁宫外，小苏又长期躲在凤宁宫里守护他。宫里的日子无聊又枯燥，小苏就这么将她看入眼了，他竟不知道。
其实那时候，他就该察觉这孩子已经生了反心。
因为他还年轻，他年纪还小，他还有美好的未来，他还有未了的心愿，他还想着嫁人……一切一切，太好诱他背叛了。
小苏选择出卖了他，以为从此得到自由，却不想离开时却被当做逃犯又抓了回来，还落得个被活活打死的结局。
可怜的小苏，难道你不知道唯有从始至终的跟着我，我自由了，你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吗？你们若是继续追随暗宫，才永远不可能会有自由的！
小华佗用了这么阴险歹毒的一招，目的是要于长老和黎叔不要听信他的任何狡辩之词。
果真，只听华生道：“我化作大夫时常在离国皇宫走动，暗暗观察他多年，早知他的个性。为了谨慎起见，也为了处事公正不落话柄，才费劲心思请得二位回暗宫来一起做个见证。”
“颜妍扎根暗宫多年，我不清楚戒律堂里有没有他的心腹。但是至少刚才他的胡搅蛮缠，二位已经见识过了，我……”
“拢 崩枋褰馕恫幻鞯亩17艘谎郏蚨纤溃拔颐羌饶茏习倒だ现唬袷撬嫠姹惚憔湍芴湃搜缘模磕愀阏饷炊嗍侄巫鍪裁矗炕褂衅渌镒春椭ぞ菝挥校坎灰俸嵘谒嫡饷炊喾匣埃惩扯汲噬侠窗眨
于长老也嚷嚷道：“就是就是。暗宫戒律堂定的规矩就这一点不好，便是要罪属认罪。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了，还要他自己认罪做什么？若是他死咬着不松口不认罪，难道就这么一直耗下去？戒律堂做主处以极刑就好了。”
于长老和黎叔已然完全信了华生的话，不再听信他的任何辩解。
华生便对那负责陈词的宫人道：“颜妍还有什么罪状，你尽数道来吧。”
除谋害了离国皇帝离少麟，左右离国朝政大权外，那宫人又列数了他的三大罪状：残害同门、淫邪和背正向邪。
“需要特意说明的是，前任影主颜烟为他所害，此乃影壁的记录，是他自己的供述，没有人证。唯有戒律堂的影壁存下他当时自言自语的影像，被我等无意中窥见。”
“另外，本宫最后一任七煞，经查实，也是他设计故意残害致死的。这件桉子没有人证物证，但是经我们分析当时的事件经过后发现，七煞本不至于被赐死。而且，七煞为我暗宫顶级杀手，要处死他们须得向三位长老禀告，还必须带回戒律堂受审，可这些过程都没有，皆是由颜妍乾纲独断。”
“此外还有，……”
于长老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够了够了，不用再念了。单凭他谋害离少麟那件事情就该清理了他，他这行为就是在毁了暗宫。既然罪证确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下就叫赏善罚恶进来行刑吧，完事后我也好……”
“慢着！”黎叔起身阻止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问他！”
“颜烟的尸骸在哪里？”他走到颜妍面前，已经略显佝偻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已经老了。
想起以管家身份隐在颜家十几年的黎叔黎长老，那时候他待他还是极好的。
颜妍心中愧疚，忍不住轻唤了声：“黎叔……”
“不要再叫我黎叔，你不配！”黎叔怒吼。
“那一年你回来说颜妍死了后就性情大变，与离少麟彻底撕破了脸，行事越来越专断、残忍。我多次规劝你，你不听。我心中对你很失望，便跟着云梦去了年国。其实那时候颜烟就死了吧？你告诉我是不是？！”
往事不堪回首，颜妍早就后悔不已。
此事是他唯一不想狡辩的事，也不想对黎叔隐瞒，老实的点了点头。
黎叔顿时老泪纵横，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颜烟那孩子怎么会对我恶语相向呢？他一向对我敬重有加。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被你替换了啊！”
目光转向颜妍，不住失望的摇头道：“你和颜烟，我都当是我的孙子般疼爱，可是你……颜妍，你太令我失望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颜烟？为了暗宫之位吗？可是你和你哥哥同掌暗宫，他一向又宠你，你说什么他都尽量配合你，你为什么就一定要除掉他？”
颜妍轻轻叹息，原因他已经不想开口说，只是道：“他的尸骸就在九龙山底。当时掉下悬崖的其实是他，不是颜妍。”
“你为什么要害他？”黎叔仍旧执着的问。
为了灵言青啊。
可若说了实话，这老人肯定更加悲恸，他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了，得知真相后必定心中郁结。算了，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好了。
“离少麟喜欢的人不是他，是年国公主的夫君赵临风。这件事情，黎叔，你当时应该已经有所察觉。哥哥他却很爱离少麟，得知这件事情后心灰意冷，还为此离家出走一个月。后来，他为了替离少麟救出她喜欢的男人赵临风而身受重伤，并同那个男人一起跌落悬崖。”
“我后悔当时未能将哥哥的手及时抓住，还找不到他的尸骸。后来我假扮他，其实不过是想替哥哥守着他应得的正夫和皇后之位罢了。”
闻言，黎叔怔了半晌，终是长叹一声，说了句没边没际的话：“前几代长老都有提议过不准暗宫宫主嫁人的，这个提议真应该写进宫规里！”
说罢，他坐回椅中，独自垂泪不再言语，不过那悲怆的惨白面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颜妍见状，心中稍慰。
那边厢华生咳了声，悠然说道：“之前于长老说这厮谋害一国皇帝是在毁了暗宫，嘿嘿，告诉二位，他还真的是想毁掉暗宫呢！”
说着，目光转向屋中静立的那名下属道：“你把那件事情说了吧。”
黎叔闻言，不明所以的看向颜妍。
却听那人道：“我们头顶上那座坟墓的墓室里有一块蟠龙石，一旦落下，宫门将永不能开启。卑职等已经查过了，蟠龙石落下的机关正是此墓的墓室门。这就意味着，这个人一旦死后被葬于此，墓门封闭的那一刻，我们暗宫的祖宗基业也将同时埋葬于九龙山山底，再不能重见天日！”
于长老“啊”的惊呼一声，震惊道：“你这小子怎么恁的坏？！”
黎长老目瞪口呆，“宫中藏有数百年来历任暗宫宫主收集的稀世珍宝，还有历朝历代的宫廷秘闻，以及暗宫珍贵的史料记载。他这么做，真的是想要毁了暗宫？”
“哼，他早就想要毁了暗宫！”华生忿忿的接过话茬儿。
“各位可还记得我们宫中最出色的七煞？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便是因他的一件可有可无的任务未能完成，就被赐了噬魂，毒发身亡。培养一个杀手十分不易，更何况还是七煞！他竟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将手下人赐了死罪，这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说到最后，小华佗声色俱厉。
“颜妍，你乃一宫之主，却带头做出了违背暗宫宫规的事情。不重重的处罚你以儆效尤，日后我等还怎么让暗宫众人服从命令？”
颜妍呵呵笑道：“横竖已是个死罪。但是小华佗定要拢俏乙录妇洹！
“刚刚小华佗说道暗宫宫规，我正好想要向各位长老们请教一番，我暗宫的创宫宗旨是什么？而这数百年来，暗宫真的就一直是在遵循着创立暗宫的那位的真实想法在传承下去的吗？！”
三位长老互看一眼，眼底都有一丝犹疑和慌乱。
颜妍一直在紧紧盯着三人的神色，顿时冷笑一声。
黎叔别开了脸。
暗宫藏有很多秘密，其中有一样只能长老们能窥见，便是关于“神谕”的秘密。
当年他初为长老，和华生、于长老一起进入密室一起阅读所有前任一代代亲笔续写的手札时，都震惊不已。但是，又不得不将那个关于“神谕”的东西传承下去。
当他将这个接力棒交接给下一任时，他也将在那本手札上郑重其事的警告后来的长老：务必要顾全大局，择一适当人选作为“神谕”昭告的未来明主，让暗宫延续下去。
好像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这世上不可一日无暗宫。
于长老和黎叔皆不言语，还是华生喝道：“放肆！你竟敢质疑暗宫前辈们的所作所为，真是大逆不道！此也乃死罪一条，你可知？”
所以，为何暗宫要将“不敬师长”这一条也列为五重禁戒之一，是有深意的。
权威，神圣不可侵犯，是暗宫一直在灌输的东西。
长老是所有暗宫人要尊敬服从的人；暗宫宫主，又是所有杀手们必须要绝对听命行事的人……一层一层，等级制度极为森严。若有不敬，便是个死罪！
并无任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例外。
“哼，得了吧，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事实真相是什么，你我其实心知肚明！倘若你们觉得我杀了离少麟有罪，不是自扇耳光？呵，暗宫可一直就在干着左右他国权柄的事情龋 毖斟派笮Α
笑了一阵，他抬头将戒律堂环顾一周，神色渐渐悲戚，“不妨跟各位明说，不错，这个地方的确是我想要在死后一并埋葬的东西，因为暗宫的所作所为早就跟创立暗宫的那位老祖宗的心思背道而驰了！”
“暗宫是污秽的，是不该存在的。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我们不该去决定宫中所有人的人生，更不该去左右天下大势。我要把暗宫埋了，我要毁掉它，我要让它同我一起从这世上消失！”
黎叔将颜妍深深的望了一眼。
你看得如此分明，更不能留你这个活口了……
于长老早已经收起了他老顽童般的嬉笑状，肃道：“也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对暗宫宫主多年来疏于管教之故啊。我看，不如也让他常常铁蒺藜的滋味儿好了。就将全体暗宫中人召集回来，在众人面前惩治他，也好让大家知道，什么错不能犯，犯了就要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黎叔心中不忍，“还是按宫中的规矩来吧。完事后，将他所犯的罪愆和受到的惩罚誊抄数份，人人传阅即可。”
于长老便点了点头道：“好吧，便按规矩来。暗宫这几百年存活很是不易，不能毁在我们几个老家伙手里。华生，这就叫人进来行刑。”
华生却似乎才醒过神来，忽的道：“既然这个离国皇后是假的，那么离炎会不会也是假……”
“胡说八道！”黎叔陡的一声怒骂，“颜烟怀着离炎的时候，他当时也在。难道还能一个人变作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我等面前？还有，当年颜烟在九龙山上受伤难产时，还是我亲自去请的你来为他接生，华生你忘了吗？！”
华生偏头，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况，然后有些不以为然的道：“我的确是帮颜烟将孩子生下来了，可是那孩子……她真的活过来了吗？你们应当能信任我的医术吧，我记得我当时已经断言她活不过三日的。”
“哼，她不仅活过了三日，还活了二十年！”黎叔激动道，“那是颜烟唯一的骨血，他还曾将小炎儿委托给我照拂。可这些年我不但没能照顾到她，反而令她颠沛流离也未能帮上分毫，我愧对烟儿啊！”
末了，黎叔瞪着华生恨声道：“我警告你，颜妍是颜妍，离炎是离炎。你如何追究颜妍的罪责我不管，但是你休想将离炎牵扯进来！”
颜妍在那边也冲华生冷嘲热讽道：“你鬼迷心窍了吧？小华佗。”
华生将押着跪在地上的颜妍看了眼，叹气道：“如果颜烟的尸骨能找得到就好了，我便有法子辨明离炎是不是真的离氏正统。”
“小华佗，你这回这么积极做什么？”黎叔不由得冷笑道，“以往我可从未见你如此热心过！”
于长老在这时候也笑道：“华生啊，我记得你一向不是很恨离少麟的吗？因为他抢走了你的心肝儿，但怎么你现在对离氏这么关心？依我看，我们就不要去管那个离炎是真是假了，离少麟要是带了绿帽，你不该很开心吗？我们还是只管管好暗宫里的人就好了。”
华生虚虚的笑了笑，“我这么谨慎，自然也是为了暗宫的名声着想啊。各位试想想，倘若暗宫变成了窃国者的事情传到江湖上去，老哥哥们，恐怕我们很快就能入地下见阎王爷了，各国国主必定全力以赴的捕杀我等啊。”
于长老挥了挥手，“行刑吧。”
华生便看向黎叔：“黎老哥，你的意思呢？”
黎叔将颜妍看了看，道：“处决这个假货我没异议。但是我警告你，小华佗，你可千万不要散布离炎也是假货的谣言，否则我黎老儿定然不饶你！”说罢，忿忿离座，走出了戒律堂。
华生于是对殿中那手下人吩咐道：“叫赏善罚恶使者进来执法吧。”
那侍从应诺，出去请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生得极好，还身着宫装，此刻肃穆着一张好看的脸。他也不言语，直接就将手中托着的那个盘子的盖子揭开，里面放了三颗鲜红如血一样的药丸。
于长老跳了起来，也往殿外走，口中嚷嚷道：“我已经吃素多年，这行刑的事情我再也不想看了，罪过罪过。”
那宫装丽人望着黎叔和于长老远去的背影咧了咧嘴角，再向押着颜妍的那两人看了一眼。那二人便手中暗暗使劲儿，钳制得颜妍动弹不得。跟着还有一人又掰开了颜妍的嘴巴，宫装丽人便将那三颗红色药丸悉数塞进了颜妍的咽喉里。
他放得很深，深入喉咙，迫得颜妍只能吞入腹中。
华生见事情已了，便道：“也算是暗宫厚待你，给你加大了药量。否则像一般的叛徒，暗宫都只给他喂食一颗噬魂，定要让他经历七七四十九日噬心蚀骨的无尽痛苦，这才了却残生。这三日，你就好生受着吧。”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
其余人也放开了颜妍，陆续鱼贯而出。
那宫装丽人走到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痛苦的蜷缩在地上的颜妍，原本肃穆的脸笑了一笑。
颜妍挣扎在痛苦之中，他不经意的抬头，恰好看到了那丽人的笑脸。
那张脸很熟悉，不是别人，跟他这个皇后一样，乃是后宫佳丽三千中的一位，贵妃童颜。
他竟然是暗宫的人……
还是赏善罚恶使？
这么说，这些年他都是在收集他违背宫规的证据？亦或只是借着这个名义，其实在报私仇吧？
童颜，童颜……
他既为赏善罚恶使，那便绝不会因为离少麟而刻意害他。那么，他是哪里得罪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