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子里蜷着痛苦无比的颠簸了整整一日一夜, 颜妍被颠得头昏脑涨。终于, 他被拽出箱子,踉踉跄跄还未站稳,腿脚也在发麻, 又有人将他强按着往地上跪。
他又饿又乏,并无太大力气, 可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挣扎。
哼,十几年前他就不再跪任何人了!
但是挣扎是徒劳的, 他一个废人如何抵得过两个会功夫的好手那沉如巨石的钳制?
待到他终于跪得老实了, 套在头上的黑布袋才被人粗鲁的扯掉。
他这辈子是第一遭这么毫无形象,且狼狈。
光线乍然变强,登时就有人在他头顶上喝问道:“颜妍, 你可知罪?!”
亮光刺目, 他有些不适应,缓缓睁开眼来。凤目半开半合间, 已不动声色的将屋子里的情况迅速扫了一遍, 顿时心下一声长叹。
终究还是败露了……
这间屋子,他每年回九龙山祭祀颜烟的时候都会进来独自一人跪坐许久,只为忏悔。
回顾这一生,只有两三个人真正对他好过,一个自是炎儿, 一个是他捡的小影,还有一个便是那个假哥哥颜烟,可他亲手杀了他。
那时候他少不更事, 一味的为了灵言青付出,看不清真心和假意,待到年长了,追悔莫及。
不错,这里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暗宫的戒律堂。
戒律戒律,防非去恶之意。
此堂专事用于审判违背了暗宫宫规的宫人。
宫规有五重禁戒:不敬师长、残害同门、邪淫、妄语、背正向邪。但犯其中一重,便是个死罪。
还要将所犯罪行和受刑方式等等一一记录在桉,供无数后人“瞻仰”。只要暗宫在的一天,你的罪有应得就会存在一天,昭告给后来人,以示警示。
戒律是佛家的说法,暗宫之人不信佛,因为他们杀人为生,哪里慈悲为怀了?却偏偏又要学人家,可又学了个四不像。
呵呵。
佛家认为,诸恶业中,杀业最重。
真正十分好笑,杀人如麻的暗宫不但设立了戒律堂,还定了那什么劳什子的五重禁戒,可其中竟然单单独独没有杀业戒。
还有,最后一条,背正向邪,哈哈哈哈……原来专事杀人的暗宫,才是正义之师。他想要毁了暗宫,乃是违背正义的!
哈哈哈哈……
这便就是自欺欺人吧,苍天!
他所犯的罪愆几乎囊括了五重禁戒的全部,如果他有五条命,估计长老们会要他死五次吧。
“颜妍,你可知罪?!”那道略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再度喝问道。
他冷冷一笑,答非所问道:“原来是要我回老家啊,直接说就好了。又把我往箱子里塞,又蒙了我的眼睛,何时暗宫行事要这么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了?我本还以为我遇到了宵小蟊贼,却不想是诸位长老,这样的谒见方式还真是出乎意料呢。”
那审问之人顿时脸现尴尬,回身坐在椅中,端起几上热茶装模作样呷了两口,不再咄咄逼问。
因这主意是他出的。
现在想来,那行径跟山匪绑架没区别。
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又有人乐乐呵呵,慢悠悠捋着下巴上半截灰白胡子,彷似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可惜,你并没有跳出三界外,亦没有不在五行之中。既然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要定我的死罪,又何须装什么逍遥神仙模样?你自修你的道去啊,管我怎么折腾暗宫和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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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暗宫消失已久的三大长老这回竟到得如此齐全。
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将三位长老都找齐全的?
千年血玉,外表磨得十分圆润。夜明珠的银辉一照,玉斑指折射出透亮的红光。红得非常夺目,像夕照时天边火烧一般璀璨的晚霞。
玉的成色并不纯,面上满布丝丝缕缕血红色的线。乍一看会以为是玉有瑕疵,玉碎了裂了,但其实不是,这就是血玉独有的特色。
仔细看,青白圆润的胎体被缕缕血丝紧紧裹缚住,像一颗才从身体里徒手挖出来的还在跳动的人心。
看得久了,颜妍头脑昏沉,双目发红,只觉得看什么都是红的,像血一样的红。他觉得好似整个屋子都变红了,入目的一切都是红的。血红血红,鲜血涂满了墙壁,泼溅到了座椅上,灌进了茶杯里……他的身体也没在了血水中。
蘧然惊恐的闭眼,紧紧的,身体也禁不住颤抖。
这几百年来暗宫所杀的人,肯定能够血流成河了吧。
暗宫三大长老,两个是他认识的,黎叔和小华佗;剩下一个他不认识,只知道姓于,人称于长老,叫什么名字他已记不得了,时间太久远了。此人是在他成为暗宫的影主之前就已经跑外面逍遥自在去了,他从未没见过本尊。但是这于长老大拇指上套着同黎叔和华生一模一样的血玉斑指,这是长老身份的象征,跟皇帝的玉玺和皇后的凤印一样。
听了颜妍那话,华生转去喝茶,于长老当看戏一样只顾乐,唯独一人满目怒火,神情悲怆。
那人是黎叔。
黎叔眼眶泛红,目中喷火一般瞪着他。
颜妍了然。
想必黎叔已经知道了他害死颜烟的事情。黎叔一向很疼颜烟,将其视同己出,如今得知颜烟竟然死于非命已多年,他不过是个假的,必定痛彻心扉。
殿中沉默须臾,那于长老开始坐不住了,像个孩童般噘嘴朝华生抱怨道:“怎么又不审了?快点审啊!”
小华佗的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黎叔,未接话,继续低头佯装喝茶。
于长老那一双有些浑浊的老鼠眼转了转,目中精光闪过,又道:“其实要我说啊,暗宫出了叛徒你们几个按宫规办理就好了,还找我回来做什么?我老头子早几百年前就不问世事了。”
“你现在八十岁尚未活到,哪里又活了几百年?”华生吹了口杯中的茶沫,没好气道。
顿了下,他干脆搁下茶杯,郑重其事的说:“他是前任宫主,面上又是离国皇太后,非同一般的暗宫中人,自然要将你请回来一起主持大局才行。”
“而且按照宫中规矩,还得要他认罪伏诛,我们方才能够对他动刑。这厮生性狡诈,且执掌暗宫多年,根深蒂固。万一他胡搅蛮缠,恐不能服众不说,还会引来他的心腹救援,内部发生火并就不好了。”
“你是三大长老之一,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几个也好有商有量的看看到底该怎么处置了他,也免得日后暗宫里传闲话说我和黎长老独断专行,未能秉公执法。”
意思就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处理了颜妍。
还有,之所以将他偷偷绑来,一路掩藏行迹移送到暗宫,原来是担心小影带人营救他。
颜妍听到华生那一番话,强自抬头冲他冷笑不已:“小华佗,我怎么听着你好像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呢!”
华生倏地站起身来,红脸怒道:“我会跟你有什么私仇?!”
“那你这么急着处置我又是为何呢?你若能证明我有罪,早一刻晚一刻,有何分别?”
于长老一副不耐状打断二人,“那就赶紧将人证物证呈上来,将他的罪状一一陈述,要他心服口服!这地底下待得我小老儿}得慌,多待一刻少活一岁呢。我这身子骨还能再活一百岁,可不想这么早就下了地狱。”
末了,小声嘀咕:“这谁第一个出的馊主意?竟然将暗宫建在地底下,脑子有病!”
华生便看向另一边坐着的黎叔,“黎长老,你的意思呢?”
黎叔只是瞪着颜妍,恨声道:“既然已经罪证确凿,便统统呈上来吧,定要叫他死得明明白白!”
华生便朝殿外高叫道:“将人证押进来!”
话音刚落,就有人一把将那个假扮过离少麟的暗人远远的抛到殿中央。
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拖出一地血迹。细看之下,他浑身已经被酷刑折磨得无一块好皮肉,血肉翻滚,触目惊心。就着被扔进来那姿势,他一直扑在地上久久喘着粗气,勉力挣扎良久都没能起得了身。
渐渐的,他的身体已经没了起伏。
颜妍竖耳细听,那暗人竟是已进气多,出气少。
已在迷离。
他不由得出口喊了声:“小苏?小苏?”
那人听到喊声,身子又动了动,努力而缓慢的转过头来看向颜妍,眼里有无尽的悔恨和歉意。半晌,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无法说出一字半句,脑袋一垂,便晕死了过去。
跟着走进一人来对众人道:“这个叛徒已经招供了,他承认就是这位前任宫主指使他,不仅害死了真正的离少麟,还在离少麟死后三天秘不发丧,由他假扮数日,直到离国大局尽在颜妍的掌控中后,才对外假称离少麟病死了。”
“此外,他还招供说,此人多次叫他为其修饰容颜,目的是要和颜烟的模样一模一样。”
说罢,那人双手捧上一份按了血手印的证词上前来,供三位长老一一验看。
华生补充道:“我偷入离少麟的墓室查看了她的尸骸,不是病死,乃是受了重伤至死,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于长老点了点头。
黎叔眼中的怒火更炽。
颜妍闻言,心中后悔万分。
当初真该将这个小苏杀了灭口的。他假扮过离少麟,当时他就有过担心和犹豫,万一此事泄露出去,他和离炎都将性命不保。
只是,他那时存了一念之仁,便将小苏留了下来,进而成了心腹,谁知还是栽在他的手上了。
他真是越来越善良了,然而,这个世道,对别人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
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看来,他真是老了。
遇到离炎后,他已经越来越不敢做那些残忍的事情,就怕被她撞见,然后她从此不再亲近他,她会怕他。这是他不能承受的。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也怨不得小苏,华生要除掉他,又岂会只有这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