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钱也罢,在发表会中出演女主角也罢……对你来说,真的是重要到不惜出卖一切的事情吗?”
——这里是某所地处市区的豪华旅馆。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整座城镇还沉睡在稀薄的夜雾之中,清朗的月光穿透云层投射在大地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明月便成了唯一的光源。绣着金边的丝绒地毯上有疏杂的树影摇曳,像是怪兽的利爪一般狰狞地伸展开来。
水户夕歌低垂着头坐在旅馆的宽大双人床上,像初生婴儿一般双手环膝,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乱蓬蓬的长发堆在她明显瘦削下去的肩膀上,仿佛一团漆黑的积雨云。少女和初见时一样衣衫不整,赤|裸的双足微微发颤,白色毛衣的左肩处被撕扯得脱了线,满是褶皱的长裙遮掩着腿上青紫的淤痕。
“……因为我,除了唱歌就什么都没有了。”
与初见时一样,少女的嗓音依然清澈悦耳,但却凝结着沉甸甸的绝望。
“呼哈…………”
闻言,抱臂倚门的原田奈绪长长吐了口气。
她原本是在半夜接到风纪委员的报告,出门追查最近猖獗的飞车劫包党。完成肃清准备踏上归途时,却意外地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借着路灯的光芒,她刚一看见那个老鼠脸的中年男子和吊在他胳膊上的夕歌,便窘得险些咳出血来。要不是肩上的骸鹰拼命用翅膀抽打她的脸颊,她早就叫出声来搅了夕歌的生意。
在骸鹰的指示下,奈绪极不情愿地一路尾随夕歌来到了那家旅馆。一直在走廊拐角处隐匿到男人出门离开,她才潜入房间找到了正在整理衣裙的夕歌。
“叹气可是会让幸福溜走的哦。”
见奈绪长叹不止,夕歌将披覆在额头上的乌黑发帘撩开,朝她转过脸去。与奈绪对视的瞬间,她清秀的脸庞上绽放出不染阴霾的明朗笑颜。
毫无意义的明朗,明朗到让人寒毛倒竖的程度。
“说什么呢。你的幸福只是伪造出的赝品吧,那种东西丢掉也无所谓。”
明明是那样美丽又温婉的少女,一旦了解了她白昼的表现尽是演技,便让人感到没来由的恐惧。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戴着面具的不止是逑谷一人。水户夕歌也一样,持续地撒着“自己仍然是普通女高中生”的谎言,上学、练习唱歌、与朋友嬉笑打闹、和心爱的男友约会……不断重复着这样虚伪的日常生活,在援助交际以外的时间自欺欺人。
白昼竭尽全力伪造出平常自我的同时,夜晚的【水户夕歌】却朝向更深处无可挽回地坠落了下去。
(不止是出卖身体,连灵魂也……)
“‘连灵魂也出卖给恶魔了’……奈绪你啊,是想这么训斥我吧?”
犹如天使一样高洁无瑕的少女微笑着。
只有脸在笑。
水户夕歌的目光直直穿过奈绪的身体,仿佛落在了什么遥远的地方。在那双娇嗔时总会微微眯起的明亮眼眸里,此时没有盈着分毫笑意。
“嗯嗯,差不多。不过,我不打算用‘恶魔’这个词。因为我是无神论者,当然也不相信那种非自然力量的存在。”
奈绪一手捻起辫梢随意把玩,故作散漫地说着。
“水户学姐,是把灵魂出卖给了更现实的东西。刚才也说了,钱啊梦想啊这样的东西,是不惜做到这种地步都必须搞到手的宝物吗?”
“……你听说了呢,从天使那里。”
“多多少少。”
随着奈绪与天使少年渐渐熟络,她也逐步套出了更多关于夕歌的情报。而天使沉痛吐露的一条重要信息是——夕歌能够得到发表会女主角的位置,并非全然依靠自身的歌唱实力。在白藤音乐老师为夕歌介绍的“恩客”中,有一人正是白藤的副理事长堤健吾。堤虽然身居高位,但私生活方面却是个爱好年轻女孩的好色大叔。夕歌以曝光两人来往一事相威胁,从他手中取得了女主角的宝座。
这个惊人的□□,对于敬慕夕歌的炎真无异于晴天霹雳,原本打算向她伸出援手的铃木等人也采取了保留意见。
毕竟,这个姑娘实在是……玩儿大发了。
“我……我没有办法啊……爸爸、妈妈、聪史都不在了,我本来是希望为家里分担债务才做这种事的啊!可是,可是现在……他们都丢下我逃走了,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除了唱歌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少女双手掩住面孔,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低声呜咽起来。刚一流露出真实的阴暗情绪,她清亮的声音就骤然变得尖细嘶哑。
曝光自己与堤的来往,也就意味着将自己从事援|交的真相暴露于世人眼下。这样一来,别说是成为职业歌手,连正常的学校生活也无法维持,还会被朋友和恋人厌弃。押上如此可怕的赌注,所换来的居然只是一个“学校发表会女主角”的位置,而且根本无法保证她会就此一炮走红。
夕歌的赌局,奈绪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虽说她也是个讨厌算计谋划的任性家伙,但这么无谋的举动根本与自灭无异。就算她被d附体,也不至于如此……癫狂。
“啊啊……奈绪的话,大概是无法理解吧。我听古里君说过哦,奈绪是个对自己的道路深信不疑、永远笔直前进的人,即使走错了路,也能坦率反省然后迅速走回到正确的路上来。所以,失去了前路之人的心情,奈绪也一定无法理解……”
“——嗯,我理解不了。”
简直好像是刻意应和夕歌的评价一般,奈绪立刻坦率地承认了。
“不过,我认为水户学姐正在走的路是错误的。不如说,一开始就错了——从你接受你音乐老师的邀请,步入这个行业开始。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歧视从事援助交际的女孩,也努力去体谅你们的苦衷,但是所谓的‘社会’可不像我这么宽容。我想,学姐应该没有做好‘舍弃社会身份、永远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底’的觉悟吧?”
“……可是,那时……我是为了爸妈和弟弟……”
“目的是很崇高,就结果而言呢?你的家人并没有得救,你也没有。”
奈绪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夕歌挂满泪痕的悲伤面容,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他们会自杀啊!!!”
埋藏在水户夕歌笑脸下的沉重情感,在人称“自杀热线”的刻薄少女连番挑衅之下,终于汹涌地决堤而下。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明明不久前还写信给我,让我好好保护嗓子……聪史也在国中交到了新朋友,大家都很开心……今年圣诞节的时候,我还想着寄贺卡给家里,给聪史准备礼物……那孩子啊,直到现在还相信着圣诞老人哦?傻瓜一样呢……明明圣诞老人什么的、神明什么的,都不会再来我们家了……”
黑色的、自暴自弃的话语。
刺鼻的绝望味道,在装潢华丽的旅馆房间中弥散开来。
曾经快乐地与天使对唱赞美歌的少女,此时却不断倾吐着背弃神明的叛逆之词。
(啊啊,水户学姐她,并不是因为敬爱神才唱赞美歌的啊……)
(而是为了向对自己的遭遇视而不见的、冷酷的神明宣战——)
但是,那条道路是错误的。即使挂上“为了亲人”这样冠冕堂皇的指示牌,夕歌所选择的,也绝对不是通往梦想和幸福的光辉之路。
“我觉得……那样不对。”
良久的沉默之后,双辫少女终于下狠心快刀斩乱麻。
——不仅是夕歌身上的枷锁。连同束缚着自己的、名为“自我牺牲”的枷锁,都在此一起打破吧。
——加把劲,说出来。只要说出来的话……
“学姐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你对此感到很满足,但是学姐的家人呢?如果你的父母和弟弟知道你为了他们去做这种事,他们真的会高兴吗?”
“这…………”
“不会的吧?学姐确实是为了家人自我牺牲,我也认为学姐很了不起,但是结果会受伤的还是学姐的家人啊!!”
“不是那样,你什么都不……”
“我才不是什么都不懂!!”
奈绪扯着全无女高音天赋的嗓子,以更甚于先前夕歌恸哭的声音吼了回去。
“学姐的想法我可能不懂,但学姐家人得知真相后的心情,我可以想象。因为古里炎真——你知道他是我弟弟,也曾经为了解放我而牺牲自己……我很感谢那孩子,但是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希望他这么做!”
那时,得知炎真所作所为的原田奈绪,一方面为弟弟的成长而欣慰,一方面却深陷自责与内疚的泥沼之中。直到现在,她依然能够感觉到肩上十字架的重量。
被他人——尤其是亲人的牺牲所拯救,绝对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荣光属于救人者,留给被救者的是无尽的悔恨与哀痛。
所谓的自我牺牲,就是这么一回事。
很高尚,很无私,但原田奈绪不会去做。她就是这样的胆小鬼——从来都没有让亲人背负十字架的勇气。
……………………
十分钟后,奈绪搀扶着抽泣的夕歌离开旅馆,将她送上计程车。
“搞定了?”
雪白的猫头鹰扑棱棱飞落到她肩头,一身光亮的羽毛在夜色中格外晃眼。
“谁知道呢。该咆哮的我都咆哮了,让水户学姐自己选择吧。”
奈绪慢悠悠地这么说着,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稿纸,随手揉成一团掷进了垃圾箱。
“骸,谢谢你提供这些装逼台词——我说不定,意外的有演话剧的天分呢。”
“kufufufu……后者我承认,但请你换个优雅些的词来形容我给你准备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