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走到头就是考尔特了,那可是个大地方。”开着破卡车的老头吊着一只不知年月的老旧烟斗,眯着眼说道。老头嗓门很大,因为长年吸那劣质烟草弄坏了嗓子,所以说起话来像一个敲漏了的破锣。此刻车里就他一个人,也不知有谁能听到他的破锣乱敲。
“得了吧大爷,这话你一路上说了六七遍了。”一个声音从车后闷闷地传来,听上去兴致缺缺。
“你这臭小子!这路我走了几百遍了,还能出错?”老头儿头也不回的骂道。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破卡车的车斗里装满了一大袋一大袋的棉花和麦粒,拥挤得密不透风,但一个脑袋偏偏夹缝里求生存,就这么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说不上多么英俊阳光,偏偏眼底还透着一股抹不掉的忧愁。少年的脸上满是灰尘,黑一道黄一道,堪称形销骨立,看着就像极了那些个天地为屋食不果腹的流浪乞儿。他黑发蓬乱,因为不太打理而长可遮目,期间夹杂着不少草杆,兴许是觉得痒了,他挠着头蹲在车斗里,靠着一袋棉花看向前方四扇车玻璃破了三扇的驾驶室,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老头犹自喋喋不休,破锣嗓音几乎盖过了破车的轰鸣:“我说臭小子,进了城你就跟着我,别跟以前似的到处瞎逛。考尔特不比华贸那个小旮旯,东边城墙喊一声西边就能听见,你跑没了迷路了被当兵的逮住我不管,可别给老子添麻烦。”
少年从身前的袋子缝隙里抽出一根干麦秆叼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算是应诺,又惹来暴脾气老头一阵骂骂咧咧,大体意思是“老子瞎了眼才把你带上”云云。少年没还嘴,实际上他本来也没打算去大陆中东部的考尔特,以他孤魂野鬼似的身份,在那个只有几百户人家连周边高墙都修不太牢靠的小安全区华贸反而更容易活下去,结果经不起老头的“青眼相加”,半引诱半拐骗地上了这辆破车。颠簸了这一整天,让少年后悔莫及。
可老头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是喜欢这个大男孩的,毕竟他孤寡了一辈子,晚年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认个便宜儿子总是不亏,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这小子虽然看着死气沉沉,但是有些时候伶俐得不像话,老头自打这小子滚进车底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这辆闹别扭抛锚的破车时就看出来了。
如果世道好一点,没有那些吃人的怪物,这孩子估计会生活得很好吧。
老头胡说八道了一路,但这回总算没说错,破车颠颠撞撞的还没挪到路口,就看见远处高耸的灰白色墙面了。不说别的,这座远近有名的大安全区考尔特单从气势上就远远胜过了华贸那个小地方。若不是路上车越来越多必须谨慎驾驶,老头真恨不得回头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已经被震住了。
不过如果他能回头那他肯定是要失望了,因为蓬头垢面的少年依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对于那座雄城更是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只是叼着麦秆看着天上厚厚一层如同灰尘似的云,不知在想什么。
老头运这一批粮食棉花当然不是给自己用的,一来他也购置不起,二来他一个孤寡老头这些东西得用到何年何月?他是给安全区,准确来说,是给守城军送的。因为他在天灾之前就是这块地皮上的原住民,赖以糊口的也是这类当时已经很少见的运输生意,算得上熟门熟路,再加上跟城里的某个大人物有点人情关系,这个油水不多又辛苦的活计终归是没丢掉。老头也知足,再过几年挣够了棺材本——所谓的“丧葬税”——他也就让那辆跟了自己半辈子的破车彻底熄了火,所以这两年往返送货倒也从不缺斤短两暗自屯仓,跟守城军的关系搞得算是不错。所以当收在关口的那个小队长看见这老头这回居然破天荒带了个活人回来,也只是玩笑了几句就痛快放行,没有在“身份不明者不得随意出入”这些规矩上刁难——少年本身没有任何证件证明,所有身份信息也就只有“格雷”这个名字了。
后来的后来,老头去世以后格雷才知道,入城当天下午自己呼呼大睡的时候老人就屁颠屁颠的东奔西跑着给他在考尔特落了户籍。要知道,这种大安全区的户籍,大多数流民连想都不敢想,更多的是孤魂野鬼了一辈子,运气不好的,就做了虚灭的同伴。当年的他年幼流离失所,从天灾手里捡回了一条命,流浪了数年,处处白眼,大多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竞争少一分活路,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连自己都养不太活糟老头居然就这么让他白吃白喝了整整两年,还送了自己一个不太好也不太坏的身份。
“小子,你看看,隔壁老维纳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傻儿子都咋咋呼呼地说要进监理局,你就整天混日子?”
“我哪里混日子了?!今天才刚给你修了车!”
“去你的!你就隔三差五修个车,又不是开车去运东西了!你看你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还给军队里修了军车呢!就昨天!”
“滚你的蛋!偷人家俩轮胎,你还好意思说了?!”
……
“小子,我看你会东西的挺多的啊,要不我去军队里帮你找个活计?”
“拉倒吧老爹,人家怎么会收个闲人养着,粮食减价了吃饱了撑得?”
“不是,人三天两头让你免费修东西,虽然你临了都能顺点罐头轮胎螺丝废铁回来,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亏。”
“……”
……
“粮食真减价了!臭小子,来把这袋子面粉扛进去。”
“等会儿,你那包里是什么?”
“嘿嘿,没什么,没什么。”
“你又偷偷买酒了?!交出来,我去卖了!都一个月没肉吃了!”
“别别别,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
“小子,我知道你不愿待在这儿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要不你就走吧,记得回来看看我就成。”
“扯淡,在这儿有吃有喝的,我去哪?”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愿说,我也懒得问。这狗屁世道,谁能没点过去了?小子,想出去走走就去,别死了就行,该放下就放下,你这么个孩子,一个人长这么大,不容易。”
“谁是个孩子了,你啥都不懂,别在这儿装深沉了老爹。是不是存的钱又买了酒买不起面包了?大不了明天给老维纳修炉子的时候多收点钱就是了。”
“别别别,咱家有饭吃,那老东西心眼小,指不定怎么记恨呢。”
……
“小子,别一副臭脸啦,人总得有不行的一天。我没死在荒郊野岭,没变成吃人的怪物去害人,到死还有人陪着,知足了。”
“你死了谁去运东西回来?你那破车我去修还行,让我开我可不干。”
“不干就不干,你把它拆了,卖废铁也行。”
“老爹啊,我这里还藏了点酒,要不,给你喝了?”
“去你的吧臭小子,多好的酒也灌不活死人,你留着吧。明天军队来人,给了‘丧葬税’,剩下的你收好拿走,不愿去军队就不去,想去外面接着流浪我也管不了你了,嘿,说不定你还能走了狗屎运进了监理局当个修理工,我脸上有光啊。”
“老爹,你就这么想让我去那个监理局?”
“谁不愿意自己家里出来的孩子有出息?”
“你觉得我能有出息?”
“能,咋不能。”
“那我去试试。”
“去吧,把灯关了,我得睡会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