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不对劲。/没错,确实不对劲,这些虫子不管往哪里爬,始终都跟靴子、床帮保持着两寸以上距离。它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床上的人——/
“嗯——哼哼——”
就在赵栋成看出门道的同时,诡异的哼吟声再度闯入脑中。这次,他没有犹豫,马上把脚掌踩进硬皮靴子,大踏步地走向门扇。虫群就像流水似地被靴尖分开,然后又在脚跟后面汇集,就像真正意义上的跟屁虫那样紧紧追随。
他现在仍不明白寄生蛆虫为什么不敢靠近,但肯定不是因为学兵小赵天赋异禀。不过,有件事情他非常清楚,那就是虫子绝不可能只找他的麻烦,客栈的其他房间随时可能遭遇入侵。他得赶紧出去,然后找个扫把之类的物件点上火,把那些乱爬的“地上霜”统统燎死。/等着啊,你们这帮醉猫,老子这就把该死的屋门推开,冲出去救你们了——嗨哟!/
“咣当!”
杉木门板恶狠狠地飞出去,几乎要把夯土墙坯砸出一个凹坑。斥候学兵赵栋成手提钢刀脚踩皮靴,气势汹汹好似戏台亮相一般窜上过道。“都他娘别睡了!”他眯缝起眼睛,一面抵挡油灯的晕黄光芒,一面学着“黑熊”训人的架势,扯开喉咙大声喊道:
“爬起来!统统爬起来!不想被大虫子钻屁股洞,就他娘的赶紧给老子起来!”
毫不留情的喝骂声宛如洪钟,在狭窄的过道隆隆回荡。回应顷刻便起,然而,那既不是恼怒的抱怨声,也不是慌乱的起床声,反倒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好像树叶互相刮擦一般的细微响动声……/不对,不对,这里没有树叶,这座又冷又硬的塞北小镇现在找不到一片树叶,这些响动是——这些响动是——/
是无数双细小虫足,与铺地板材之间亲密接触的摩擦声。眼睛最开始的不适应已经过去,现在,赵栋成能够清晰地看到整条楼道,他难以置信地发现,米黄色布满细腻纹路的铺地木板,竟然已被蠕动着的小小肉虫彻底覆盖,而那位立于绒绒肉毯之上的“牧人”,居然是左手边第二间房的那位瞌睡虫,那位从戎二十二年的老兵裴三省。
裴三省。与赵栋成一个帐篷住了半个月的“裴三哥”。此人当下的模样,不仅离“老兵”这个词相距甚远,就连最基本的人形,都已经不再具备。他只穿着一件脏成灰色的旧单衣,又烂又破好像几根勉强串在一起的布条条;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皮肤,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瘤疣、溃烂,以及无数道虽然又长又深,但不知为何却滴血不流的古怪裂口……
“原来是你。”裴三省“咔吧咔吧”地活动着脖颈,慢慢地转向赵栋成,在两只眼球通常会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两个触目惊心的乌黑空洞。他任凭蛆虫爬过脚背,就好像那都是特意饲养的小宠物一般。“我早应该猜到。阻碍我施展能力的,只能是总在身边的那个人,只能是你!”
一股不知来处的阴风,猛然在直筒般的过道当中刮起。油灯的火苗开始疯狂摇曳,坚固的梁椽纷纷吱呀作响,一只受惊的狼蛛从门框上匆匆跳下,却被蠕动的虫毯瞬间包裹,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难熬的冰冷,从后脖颈刺溜一声直接爬到尾巴尖,一时间,赵栋成只觉得肠子肚子拨浪鼓子全部缩成一团,像被利爪挠抓似地传出阵阵剧痛。但他没有吓得双脚瘫软,更没有松开三尺全长的“远净”。学兵斥候赵栋成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处,尽管后背已经大汗淋漓,仍旧不肯从太虚怪物身上移开视线。
曾经名叫裴三省的那堆烂肉,此刻正在飞快地改变外表形态:双脚、小腿猛然爆开,无数条黄白色的根须窜出残存骨骼,“轰”地扎进满地虫毯;从指尖到手肘,皮肤沿着无数深邃切口争先开裂,仿佛瀑布一般倾泻出乳白虫潮……到最后,就连眼口耳鼻等七窍也是门户涨开,伴随着裴三省无声而癫狂的大笑,绵延不断地喷涌出蛆虫之泉。
追随赵栋成身后的那片虫子,因为同伴数量的迅速增加,开始变得异常兴奋起来。它们蠕动着、跳跃着,活像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秃尾巴狼,可这帮玩意儿就算再怎么活泼,仍旧无法往赵栋成的方向,再多前进哪怕一寸。
不仅如此,裴三省新近放出来的那些白虫,在赵栋成面前也像是撞上一层无形障壁。只见成百上千条肉条上下堆叠,在距离皮靴仅有两寸之遥的地方形成一座又一座柔软山丘,那股想要把眼前鲜肉生吞活剥的饥渴欲望,就连赵栋成这个凡人也是感同身受。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就是过不来?跟军营里其他丘八相比,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的东西?/
赵栋成用力握紧湿漉漉的刀柄,强迫自己忘掉充盈心窍的恐惧,开动脑筋全力思索这个问题:难道说,是武器和戎服的功效?不对不对,这些东西都是统一领取的,从老家带来的铠甲早就送到了仓库,快有俩月没碰过了;那就是日常饮食?也不对,在学兵队,丘八们吃的都是大锅饭,住的都是毡帐篷,就连脚臭也是共同分享,想挑个不一样的地方都难。
公发的东西,看来没什么异常之处。那就只能从私人物品里头找了。他日常带在身边的,除了几封老家来信,几件出赛后搜集的纪念品,就只有兰陵王曾经赏赐的一些——等等,难道是那个——
“我知道了!”赵栋成突然喊出声来,满脸都是激动:
“《气出唱》!”
“???”裴三省的眼窝,立刻停止了蛆虫喷射。它迷惑不解地压低下巴,尽皆枯萎的唇舌,嘶嘶地发出可怖响声:
“这就是遗言?你莫非疯了?”
被一头完美无瑕的正宗疯子这么指责,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不过,赵栋成才懒得跟这怪物斗嘴,他已经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在保护自己,斗志就像上好的石炭炉火那样,“蹭蹭”地烧起来。欠你个人情,小皇帝!学兵斥候咧嘴一笑,腰刀突然闪电似地向右一挥,当即把一盏油灯打下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