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垂。
终南山风雪如初。
闻人夜合道时吃了点苦, 卡在最后一步数百年。他困在最后一道心境考验之中,于幻海之中煎熬日久。
但时至如今,即便是小魔王那样贵重的爱意, 也能磨砺得坚韧不拔, 浣去脆弱的表象。
沧海桑田, 四野彻变,只有终南山白梅如故, 暗香盈袖。
江折柳等了他这数百年, 对方最近才出关, 两人也就辞别钟灵毓秀的隐居之所, 前往人间游历山川。
白雪落了梅枝。
他立在松柏旁的碑文前,天地清寒。
山川有什么好游历的, 他没少看过河山, 只是身边的人不同,也就心境格外不同罢了。
他要跟师父道个别。
这就像跟父母辞别一般,像是一个自小孤僻冷静的孩子, 忽然找到了可以真心接纳他一切的伴侣, 在尘烟过去, 忐忑消弭之后,他才把对方带到了“父母”面前。
即便他的再生父母只是一座古朽的碑文。
他们两人加起来,统共能够祭拜的前辈全都埋在土里了。闻人夜的父亲只有衣冠冢, 之前已在魔界见过了。江折柳也没曾想到跟那位枭雄的重新见面, 是以这种关系、这种形式。
阴阳两隔, 灵归天地。
如今到了他师父跟前, 情况也是同样的,止于道途之上的人千千万,并非仅有他们两人。
时光如长河, 奔流向前,不肯回顾。
江折柳仍是初来时的一身雪色衣衫,加了一件淡色的外披,是闻人夜执意要加上的,理由是他看着舒服。
不知道是病美人给小魔王的心理后遗症,还是他那个“我觉得你冷”的陋习又发作了。
江折柳不太在意,他身后错了半步的位置,跟着闻人夜的气息。
他擦了擦石碑,把上面的雪花擦掉了。冰雪融在掌中,如同侵入到他的血脉肌肤里。
余晖映照。
“弟子……”
他只开了个头,似乎想跟师父说点什么,可是又摇了摇头,一时竟然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江折柳停了片刻,慢慢低下身,额头压在手背的位置上,闭上了眼。
寒意从石碑上渗透而来,透入他的冰雪道体之中。
合道之人,怎么会被这区区温度低微而影响。但江折柳还是有一种几欲冻伤灵魂的感觉,他的疲惫、他的无措,他那么多年以来硬生生磨砺出来的处变不惊,都在向他诉说着委屈。
成熟男人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成熟的,有时候明知道这是正确的路,也走得颇为艰难。
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出众,只是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没有弃之不顾的路。
徘徊,痛苦,焦虑,自责。
没有任何一样情绪是没有体验过的。
江折柳一片冰寒冷淡的皮相之下,其实多得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只不过这些情绪出现得早,消失得也早,在他成名前就已经稳住了心态。
砾石磨成珍珠,柔软的地方往往满腔血痕。
等到如今,他也只会在道侣的注视之下,对已故的恩师表现出来。
江折柳重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暇的雪,他抬起头,收回手,指骨收拢进袖中。
许久未动的喉咙出了声。
“弟子如今都好。”
他没什么说的了。
江折柳的名字是祝文渊起的,“折柳”二字,常常有离别之意,同样也让人有离别之思,他的师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能相伴他永久。
只不过,他已找到相伴如一,可以诉说长久的人选了。
江折柳回过头,看了一眼小魔王。
对方似乎有点踌躇,有点紧紧张张地靠过来,低声问道:“我要不要跪啊?”
江折柳的心情一下子就被这句话激活了,满脑子的沉淀思索都被打乱了,他临时思考了一下,道:“跪我师父,什么身份?”
闻人夜听得有点急了:“那当然是徒……”
他猛地一卡壳,忽然想到修真界没有徒弟夫君这么一个魔鬼叫法。
江折柳微一扬唇,平静温和地接过话:“徒媳?”
闻人夜停止思考,露出疑惑不决的神情:“媳……?”
小魔王也是要面子的,就算他因为打不过魔后被那群下属唠唠叨叨烦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但还是在称呼都要吃亏这件事上持保守态度。
“不愿意吗?”江折柳道。
“……不敢不愿意。”
闻人夜自从那次被江折柳打了之后,就特别喜欢这么说话,显得极其得委屈无辜。
江折柳要被他逗笑了,他忍了忍,不知道为什么闻人夜堂堂一个魔尊,能浑身都是笑点。他抬手抱住小魔王,趴在他肩膀上闷笑了两声,低低地道:“小媳妇,让夫君看看。”
江仙尊也有说这话的时候,真是罕见稀奇。
他的手贴上闻人夜的脸颊,捏着对方下巴看了半天,别的不说,气势非常足,还挑三拣四。
“生都不能生,还总是折腾得我腰疼,休了你算了。”
江折柳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说的,话语中带着一点明显的笑意。
闻人夜早就听出来了,但他就跟习惯了似的,反驳脱口而出:“不行!”
江折柳看着他不说话。
小魔王这才反应过来,视线不动声色地慢慢下移,扫了他一眼,贴着他耳畔道:“你……能生孩子了不起啊?”
江折柳想了想,道:“比你了不起那么一点点。”
闻人夜哪敢反驳他,只能弱小无助又可怜地抱紧了对方,居心叵测地道:“我虽然我不喜欢生孩子,但生孩子的过程,我……咳。”
好在这只魔还没算丧心病狂,还知道收敛一点。
江折柳拍了拍小媳妇的肩膀,然后揉了一下手指,从对方的腰间储物戒里取出一壶酒。
他俩的储物戒是互相开启的,道侣结契可以彼此阅览,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反正闻人夜储藏的那些花样儿都被没收了,他难过了好几天。
江折柳取出的那壶酒就是万古尘,甜得要命。他喝了两口,热意伴着甜味,从喉咙顺着肺管子烧下去,别的不说,确实是很痛快。
闻人夜一时没拦住,也不是那么敢拦着,他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只能在对方跟前眼巴巴的看着,试图让江折柳良心发现,能看出他的不赞同。
不得不说,江折柳跟他待久了,也差不多快要良心泯灭了。
他对小魔王的视线视若无睹,直到喝够了才把酒放回去,还放得非常有礼貌,物归原处。
闻人夜欲言又止,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一个矮矮的小冬瓜从另一边的雪坡上爬了上来。
释冰痕就在小冬瓜身后看着,看到心肝宝贝抓稳了跳上来才松了口气,转而望向魔尊魔后的方向。
小冬瓜笨拙地从雪坡上站稳,然后看到江折柳时,眼前瞬间一亮,简直一撒手就没了,扑棱着小短腿冲进了爹亲怀里。
江折柳被小崽子扑了个满怀,把看上去才四五岁的孩子抱了起来,把对方揽在怀里。
小崽子又软又白,几乎没有怎么长,哪怕已经好几百年了。
“爹亲!”小冬瓜抱着他一阵亲亲,就怕被另一个大坏蛋爹爹拎出去,抓紧时间铆足了劲儿,在闻人夜差一点就绷不住父爱的时候及时松手,眼睛弯弯地道:“爹亲!我今天筑基啦!”
生长得缓慢不说,筑基也筑了三五百年,真是……
闻人夜忍不住想要敲敲头壳,质疑自己的基因。他的小柳树肯定是完美的,估计就是自己的锅了。
但他心里明白,应该跟他们俩人的基因没啥关系,是之前封气运的问题。江折柳下手一点都不留情,小寒的气运被压得死死的,甚至比常人还要更差一些。
但并不是日常之中的这种运气,而是长久的气运。
而且江折柳还更加过分一点,由于小寒的天赋也十分出众,他在同时也封印了亿点点天赋,只不过这个封印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解除,目的是为了让孩子打好根基。
三五百年的筑基,这根基还真是太牢固了。
此刻,我们的狗剩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在可可爱爱地蹭着爹亲,在对方的怀里捣腾来捣腾去,趴在江折柳的肩膀上冲着闻人爹爹做鬼脸。
闻人夜莫名地有一点同情他。
小冬瓜嘚瑟够了,才抱着江折柳的脖颈,贴着他的耳畔小声地道:“爹亲,我在松木小楼那边种了迎春花。”
江折柳同样也压低声音回问他:“你觉得种了能开吗?”
看这个天寒地冻的架势,估计是不行的。
小冬瓜眼前一亮,提高音量:“我觉得可以!”
“好。”江折柳微笑道,“那就一定可以。”
他的话被微风吹得碎散。
落满雪花的梅树也被风惊动了,雪夹着梅瓣纷落而下,吹过了他的衣衫。
闻人夜从身后挽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紧。
最爱你的人,没有让四时变化的能力,也没有能够颠倒乾坤的十全十美,他的优点、缺点,全都淋漓极致地展现在了眼前。但是他却愿意为了寒冬里开出一朵迎春花,而不辞日夜长久,不辞漫长守候。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