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微微抬了下眉。
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他此刻脸色涨红,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她心中的悔意更浓。
自己对他,本也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好感而已,何来的底气,竟要求他摒弃一切以自己为上,昨日更不该刻薄至此,冲动之下便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便朝他再次笑了下,随即客客气气地道:“谢大人,我是向你真心道歉的,昨天胡言乱语,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千万别放心上。”
谢原一怔,方才酝酿出的满腔激动和那“小兰”二字,好似被当头浇了水,顿时梗在胸口。迟疑了下,微微张了下嘴,刚想说没关系,却听她又道:“其实我寻你,是还有别话……”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凌烈和徐霄等人,继续道:“后面路上有他们护着就行,不用再麻烦你了。”
凌烈徐霄都是训练有素的七政门百户,对上命执行不渝,必要时完全能做到以命相护。这一点,谢原自然看了出来。只是这一刻,他却不想就此与她分别,所以定了下心神,道:“不算麻烦。我本就应过我母亲要将你送到。”
温兰摇头,道:“我不是你表妹,你没必要这样。再这样麻烦你,我真的过意不去。我想自己求个心安,所以请你答应。况且,”她一咬牙,又道,“你并非真的是我表哥,我怕万一他知道了,会不方便……”
她只是含混地提到了“他”,虽没明说是谁,谢原却立刻明白了过来。瞬间,浑身那原本滚烫的血液慢慢地冰凉了下来,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握住刀身的手却捏得更紧,僵硬着声音道:“也是,不好叫他……误会……”
温兰继续低声道:“恐怕我也不能与你一道去为三娘收骨了。你只要到双屏县,去柳庄找一户范姓的人家,他们就会带你到先前安葬三娘的地方。还有,你母亲为我办的那些嫁妆,我到了那边后,会折成现银托人带还给你……”
“表妹,”谢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抬眼望着她,神色瞧着已经平静了下来,道,“你不需要我再送嫁,无妨,我照你意思办便是。也谢谢你跟我说三娘的安身之处,我会去寻的。但是归还嫁妆,真的不必了。我记得你先前曾玩笑说,我应当感谢你的,因为你的到来,我母亲才免于得知三娘的凶讯而伤心。你说得确实没错。不管你此刻怎么想,在我母亲看来,你永远都是她的外甥女,所以容我还像从前一样叫你一声表妹。嫁妆不算殷厚,却是我母亲对你的一番心意,你若连这也不要,便真的轻视了她对你的一片心。”
温兰咬唇,终于道:“那我便收下了。谢谢。”
谢原微微点头,低声道:“如此我便走了,你往后保重。有任何需我相帮之处,尽管传信过来,我……”
“我必定倾力。”
最后,他这样轻声说了一句。说完了,最后望她一眼,便朝凌烈徐霄大步而去。
温兰看着他与那二人说了几句后,相互抱拳辞别,上马便往双屏方向而去了。起先那马蹄还有些缓凝,渐渐越来越快,背影终于缩成了黄尘泥路上的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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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离去之后,温兰随凌徐一行人在路上又行几日,渐渐靠近广州府。这日傍晚时,一行车马到了个小集镇,停在驿馆前。
“温娘子,今夜在此歇了,明日再半天的路,便能入城了。”
温兰下马车的时候,徐霄对她这样说道。
凌徐二人对温兰都很恭敬,但比起来,徐霄显得更温和些,有什么事,温兰也大多找徐霄问。凌烈自然看出这一点,所以这种传话的事便都归了徐霄。
马车里虽阔,行路也并不赶,但连日这么在路上,确实乏了。听到这消息,温兰还是挺高兴的,点了下头,便往里头去。
一路行来,她对这种专供路上行走的政府官员落脚过夜的驿馆已经很是熟悉了。刚过照壁,便有驿丞迎出,看见徐霄出示的七政衙门腰牌,立刻将一行人迎了进去,道:“东客舍还空着,屋子也都好,只住了一个办事路过的千总,姓胡。大人们随我来。”
驿丞安排了一溜空房,温兰自然住最里的那间。正准备进去,忽然听见斜对面一间屋里发出一声女子仿佛被殴的痛叫声,门开了,扑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瞧着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女子,随即出来个三四十岁武官打扮的男子,想必便是那胡千总了。只见他伸手便揪住了女子的头发,死命把她往里捉,嘴里骂道:“你这贱货,敢不听我的话……”忽然看见立在对面走廊上的温兰等人,一怔,手却不松开。
这女子很是年轻,容貌也极秀美,瞧着像他小妾。温兰见他如此凶暴,心中不忿,正要开声阻拦,凌烈已不动声色地靠近,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道:“温娘子,不相干的人和事不要多管。”
他说话的声,便和他人一样,冷冰冰透出丝凉气。
温兰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于凌烈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来说,疑心更重。便皱眉道:“那你们叫那男的住手。”
凌烈不动。徐霄看她一眼,终于到了那个还在满口骂骂咧咧的千总面前,伸手便捏住他手腕,低声喝道:“你身为朝廷官员,这样公然殴打妇人,成何体统!”
那胡千总觉着手腕便似被铁钳钳住,哎哟一声,回头见是个寻常打扮的年轻男子,正要骂回去,忽然看见他朝自己一晃手,定睛一看,他手上那面腰牌上刻着“广东七政衙门缉事百户徐”的字样,顿时矮了半截,知道自己惹不起,慌忙陪笑道:“她是我的小妾,不听话,我就随手教训几下,往后不敢了……”
徐霄冷哼了一声,放开他手,看一眼他那小妾,见她一边脸颊上还有巴掌留下的红痕,正低头怯怯看着自己,目中泪光闪闪,我见犹怜,微微摇头,转身往回走。
胡千总推着小妾回屋关门,院落里安静下来,这边的人便也各自入房安歇。
温兰觉着赶路疲惫,所以吃饭洗漱后,早早便闭门睡觉。睡到半夜时分,正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着火了”的叫声,猛地惊醒,看见窗上果然透出红色的火光,慌忙裹了件衣服,夺门而出。刚跨出脚,便见凌烈如风般地卷到了自己跟前,大声道:“快走!”
火似乎是从对面的客房里烧起来的。火势借了风力,已经很大了,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火力灼人的阵阵热烫。温兰正要跑,忽然看见对面的门开了,那个胡千户衣衫不整地出现,小妾跑出来时,脚下一绊,惊叫一声,人便摔到了地上,那男人却头也不回地多路而去。
温兰见她抱着肚子挣扎着爬不起来,朝自己这边大喊救命,暗骂一声男人狼心狗肺,推开凌烈便朝她快步跑去,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她手,道:“快起来!”
她刚抓住那女子的手,便觉被她反手一握,手腕处似被蚊子叮了一口,半边身子便酸软了。还没回过神,原本在地上痛苦□的女子竟一跃而起,将她整个人如面袋般地甩上了肩,同时,另手也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湿布,飞快盖住自己和肩上的温兰,负着便冲进了火海。
变故转眼而生。凌烈大惊失色,怒喝一声,立刻拔刀追了过来,到了跟前,却和随后追来的几个校尉一道,被滚烫的火势给逼退了,急忙拐向去追,却哪里还追得上,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穿过已成火海的走廊,朝着前院如飞般而去。
那女子转眼到了前院,甩掉湿布,迎面见驿馆的人提水拿盆地冲去客房救火,闪身隐在暗处。等避过了人,暗提一口气,正要冲出去,面前忽然多出一把雪白的长刀,顺着刀锋看去,见是傍晚过来阻拦过胡千户的那个七政门百户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徐霄冷冷道:“放下她。”
女子哼了一声,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留下我。”说话之间,只听一声砰地爆响,所站之地立刻布满大片白色烟尘。
徐霄一惊,忍住刺目流泪的感觉,飞快探手伸向那女子方才所站之地,却抓了个空,等烟尘稍散目力能视,面前早空空如也,立刻追赶出去,见街面上黑漆漆一片,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
“竟会如此失手!”赶了过来的凌烈恨恨顿脚。忽然想了起来,立刻命人去把那姓胡的武官抓来。
胡千户很快便被拎了过来,听说自己的小妾竟抓了七政衙门的人跑了,见凌烈神色阴厉地盯着自己,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道:“和我无关啊!她根本不是我的妾。不过是昨天在路上遇到,她向我求助,说是与人私奔大了肚子,那男的却又跑了,走投无路求我收留。我见她样貌不错,就答应了。她却不肯与我同房,左右推脱,我恼了,昨日傍晚便打了她,被你们碰到……”
凌烈一脚踢开他,脸色阴沉地看向徐霄,“是谁,竟如此胆大?”
徐霄眉头紧皱,道:“这女子知道我们的行程,算好我们落脚在此,预先设计搭上姓胡的混入,装作孕妇博得温娘子的同情,半夜放火,趁乱劫人。能一一算好这些,最后成功从我们手上把人劫走,绝非易事。她却做到了,心机武功都是一流。且方才从我面前逃脱时,所用手法与倭国忍者极是相似。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并非只有咱们在追查那件事情。倭国虽蕞尔小邦,却一向野心勃勃,图谋那事也在意料之中。丢了温娘子,咱们罪责不小。我带人追踪过去,你立刻赶赴京城去知会卫大人。”
凌烈点头,二人立即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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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虽浑身酸软口不能言,意识却很清晰。被这女子负出驿馆后,黑暗里立刻有人驱了马车过来,被丢上去后,马车便疾驰而去,很快出了小镇进入荒野。大约怕身后有人追赶上来,那女子掌心蓦地多出一排银针,猛地从后拍入马臀,马匹嘶鸣一声,疯狂撒蹄而去。做完这些之后,这女子坐回了温兰身畔,表情厌恶地扯掉裹在腹上的一团圆枕,微微吁了口气。
这女子竟如此狠厉,温兰正暗自心惊,忽见她看向自己,露齿一笑,道:“你乖乖的,我便不会伤害你。”
自己为何竟会被人处心积虑地绑架,等起先的那阵惊慌过后,温兰便有些明白过来了。想来想去,大约也就只能是和卫自行曾提过的那艘沉船有关了。
对方是什么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既有目的,又开口这样说,想来暂时确实不会对自己如何,现在后悔害怕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