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朔?”下刺的利爪顿在左玟头顶, 傲因尖刻的嗓音中多处一份诧异和瞬间的惊慌。
左玟能感觉到,有尖锐的东西紧贴着她的发梢。且垂下眼, 便能看见那紫红的、腥臭的舌头虚虚横过自己的脖颈。在四周火把的映照下,仿佛还能看见粘稠的口水。
她屏住呼吸,面上不动声色,微微紧了紧手腕上的发带。幸而她觉得身处战场,不论如何还是保险为上,故而这几天一直将发带缠在手腕上。否则现在会更加被动。
因为利爪和舌头两重围绕在身,她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想等一个好的脱身机会。遂暂时隐忍不发。
原本站在左玟身边的燕老将军拔剑而出,与旁边的兵士一起,将兵刃对准了挟持住左玟的妖兽。
那明显是一只妖物。它的身形类似于人,十分高瘦。皮肤是淡灰色,眼球突出, 身上披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手为利爪,十分锋利。紫红的舌头长得几乎可以拖到地上。
旁边的兵士持兵器的手都有些发颤, 燕老将军的面色也极其难看。
喝道,“妖物,放开她。”
敖丁同样到了近前,青色眼瞳收缩, “丑东西, 你现在松手, 本太子还能给你留一条全尸。敢碰贵人一根毫毛, 你就死定了!”
周边的凡人对傲因来说不算什么,一眼都没有看, 但在敖丁开口后, 它还是暂停了寻找度朔的目光, 看向敖丁。
只瞥了两眼,它就不屑地裂开了嘴,紫红的舌头一抖一抖。
“赫赫,真是关的太久了,一条小龙也敢在我面前放厥词……哟,还是条青龙,难道是东海龙宫出来的?”
敖丁高高昂起头,满面高傲。“知道本太子是东海龙宫的龙太子,你还不跪下磕头!”
旁边的燕老将军看了眼敖丁,没有说话。
“嗤哈哈哈——”
听到敖丁的话,那傲因竟是大笑起来,缠在左玟颈子上的舌头跟着打颤。却是半分也没有松开左玟。
“东海龙宫?等到孽龙出来,第一个要杀光的就是你们东海龙宫。可笑你一条小龙,不知灭族之难就在眼前,还敢来惹我……桀桀,既然你这么主动。看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年的份上,等我吃了这个漂亮的脑子,就替孽龙先杀一条吧。”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敖丁的暴怒没有被傲因放在眼里。说完话,他做了个深呼吸,很是迷醉。
“虽然龙脑不会有漂亮的人脑那么美味那么香甜,但有这个做弥补,也不算太糟蹋……”
它说话时,腥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大概是为了在头盖骨打开的一瞬间尝到美味,傲因的长舌缓缓松开了些,贴着左玟的脸颊往上。
左玟强忍恶心,默默抓紧了发带,蓄势待发。
就在傲因的利爪将要戳中左玟的头盖骨,而左玟也准备动手的一刹那,一条漆黑的怨气蟒蛇不止从何而起,突兀地缠住了敖因的身体,咬住它将要下压的利爪。
嘶哑至极的嗓音不含任何情绪的响起。
“锁——”
左玟可以分明感觉到身后贴着自己的傲因僵了一僵,仿佛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一团漆黑的影裹住左玟,转眼便出现在几步之外。
揽住她的人冷得就像一块寒冰,左玟已经蓄势待发的青澜剑差点就要顺势劈到了这个抱走她的人身上。却是手背触碰到对方似实还虚的、不凝实的身体后,及时收住。
变作善意温和的一声,“谢谢。”
“嗯。”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应了这么一声,身体绷紧。
度朔很快就松开了左玟,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度朔山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他都是共通的。虽然仰仗度朔山的镇守天赋,短暂锁住了傲因不能动弹,但也不过两息,傲因就挣脱了束缚。
怨气蟒蛇被傲因轻易甩开,它却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度朔有意放过。
傲因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那漆黑的人影。尽管黑斗篷裹住了全身,但傲因还是能分辨出关了天成千上万年的度朔的气息。
因为长年累月被神山关押,恐惧已深入骨髓,故傲因对度朔的重视要超过一切。他带着些恼怒和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恨恨道,
“度朔!你竟然还没死?”
藏在斗篷里的人形怪物抬起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冷冷道,“我没有死,但你就快死了。”
“哟哟,我们认识那么些年的交情,我还为你隐瞒过你的存在。现在为了一个人类,你竟然要杀我?”
傲因像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它铜铃似的眼,紧紧盯度朔,舌头在地上扫过来扫过去。
度朔分毫不为它的话所动容,嘶哑的嗓音透出嘲弄的意味,“你不是帮我,是为了你自己逃跑。”
他似是极度厌恶的开口道,“如果不是当初我着急离开,你,还有鬼门里的那些,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酆都大帝一系的神明是算计他的仇敌,而被关押在度朔山上的万鬼妖魔则是直接毁灭神山的凶手。他憎恨这些妖魔,仅次对神仙。
“呵,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也不会被炼成囚牢了。”
傲因如此回嘲了一句,却是目光定格在度朔露出的脸庞上,顿住了。
“不对,不对。你上回引本源之力炸桃木门的时候还是个漂亮的人类男子模样。那么多年,你都厌恶我们丑陋邪祟,要是有力量,你怎么可能忍受得这个鬼样子。”
它所指的鬼样子也就是度朔如今露出来的面孔的模样。漆黑模糊的脸,幽幽点缀着两颗红眼珠子,怎么看,怎么丑陋可怖。却是刚从救左玟的那一下,连唯一的脸也不能维持了。
吃了那么多人脑,傲因的力量在众妖魔中算是最弱,但却是最精明的。熟知度朔脾性的它,分析完,当即有了判断。
“桀桀,你骗不了我!你受伤了,伤得很重。也对,度朔山都裂成了那个样子,你又怎么会好?”
这个判断使傲因激动不已,它疯狂摆动舌头,不自觉开始在地上磨起利爪。兴奋得打颤,
“只要我吃了你,度朔山就再也不能还原——桀桀,吃了你,我再吃这个小美人。美人的脑髓,是世间最顶级的美味。”
说到最后,他还是情不自禁转向了自己喜爱的美味食物。
这试图越过度朔看左玟的视线仿佛也激怒了度朔,漆黑的怨气巨蟒张扬飞出,似生有灵智,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敖因。
“那你就来试试吧。”
那个嘶哑的嗓音如此说,可身处他背后的左玟却知道他斗篷下的身体是怎样的裂纹密布,想来已是强弩之末。
左玟重新捏了两下发带,轻声道,“度朔,你让开。”
身前的人没有动弹。固执地挡在前头。这不听话的样子,就像是原来的郁荼。
“桀桀,美人脑——”
眼看着敖因化为斑斓的鬼影扑来,旁边的燕老将军对左玟喊了声,“左小子,快躲开!”
度朔的怨气巨蟒一分为二,一条迎向扑过来的傲因,一条竟还是绕到了左玟身前。
总还是有人把她当作昔日的文弱书生。
左玟脑海中冒出这个无奈的想法,发带自觉地化为青澜古剑。她一手拉住度朔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了一些。然后从他身后一步跨到侧方。无形的浩然之气震荡开来,自古朴长剑的剑锋溢出。
浩然之气,万古留存。一剑斩灭,诸邪不侵。
嗡——
青澜剑嗡鸣,既无剑芒,亦无灵光。唯有那不屈的浩然意志,凛然盛放。
城墙下,诸多捕猎血食的恶灵惊惶而逃。
“这是什么……”
“是浩然之气……”
“快跑!”
尽管如此,依然有几个离得近的恶灵,被蔓开的浩然之气灼伤。
它们在血河中浸泡了许多年,愈是邪祟,受到的伤害愈大。甚至还要甚于妖魔。
恶灵头也不敢回地逃离了沅安城,隐入茫茫雪夜。
十来个差点被作为血食吸干的士兵忙不迭爬起来,对救了他们的存在满怀感激。
悄然无声地,长舌从中断裂,一同断开的还有高举的利爪。
散发着腥气的血喷洒而出,傲因得意的脸僵在了半空中。
“不……可能……”
“怎,么……可能……人……”
那双鼓出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它吃了无数的人脑,也曾畏惧死在强大的妖魔手中。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食物杀死。
人,难道不是食物而已吗?
左玟缓缓收回剑,看着敖因滑落下去。灰色的雪花与血迹交融,冷冻下血液的热度,一如那逐渐消失的生机。
食人者,死于人手。天理因果,循环有报。
一时间,城墙上仿佛陷入寂静。所有将士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纤细瘦弱的文官,一剑斩妖。
说好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也叫文官吗?
“左,同知?”
“状元郎?”
“是武状元吧……”
种种惊疑之声传入左玟耳中,她嘴角微抽,环视一圈。因为刚刚斩杀妖魔,心情好了一些。遂正儿八经来了一句,“斩妖除魔是文官的基本技能,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我才为官一载,是文官里最差的了。”
众将:……
我们信你个锤子!
其后,度朔低头看看依然被左玟拉住的手臂,又抬起头,望着火光映照下那桃花似的美人,眼中怨憎的寒冰仿佛被什么融化了些。
属于郁荼的简短的记忆不受控地涌现出来。千百万年,他终于得知,原来被人维护珍视的感觉,是这么美妙。
并不知晓度朔的心理变化,与将士们缓和了一句气氛,左玟的神情又重新严肃起来。
她转头看向度朔,松开手,语声还算温和,“你没事吧?刚刚那个傲因有伤到了你吗?”
度朔摇了摇头,只觉得手臂上还留有余温,让他心中空落得很。
他总是这样沉默,愈是熟悉,越是不肯说出自己的想法。反倒不如一开始救他时满怀怨恨嘲讽说的话多。
情势危急,左玟也不打算多问。轻叹一口气,她道是,“我们不能在同行,你留在沅安城太靠近东海,恐怕不安全。若是还有余力,就尽量去远一些的地方吧。”
“你要,去哪儿?”
一句话问出,度朔仿佛想到什么,抓住左玟。嘶哑的语声中有着些许焦急。
“你不能去。傲因只是里面最孱弱的妖魔,你……”
“度朔。”左玟打断了他,摇了摇头。
将那虚化的漆黑手臂拉开,左玟后退一步,语声平静而坚定。
“我与你不同。这个世界给了我很多,我必须得去。”
她没有再看度朔,目光与燕老将军对视片刻,见对方默然低下头。方对敖丁道,“琉璃舟给我。”
敖丁笑了两声,隐下一抹忧虑,张狂道,“给你干嘛?本太子自然是要跟贵人一起去的。什么孽龙出世,都不是本太子的一合之敌!”
他应是为了东海龙宫。听了傲因的话,如何能不担忧呢?
左玟理解地点点头,对众人拱手告别以后,没有道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下了城楼,与敖丁一起离去。
火把的光亮照不了太远,不多时,左玟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雪夜之中。
一团朦胧的黑影立于城头,迎着风雪,无边萧索。
黑影蓦然发出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怨愤的冷嗤。
“你眼里只看得见她,但她何曾留恋过你?废物!真是个废物!”
如此谩骂了几句,他转身飞向西方。黑雾融入于雪夜。
不知去了多远,黑雾陡然停滞在空中。
又是许久,才调转过身,往东方而去。
城门楼下,尤有将士在守候。
这一夜格外的长,从前半夜落到次日白天,也没有要放晴或天亮的迹象。
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但不止一人相信,曙光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