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之下, 生灵不分族群国界。尽管倭寇是入侵者,可随着一条条性命被无情收割,千余亡魂维持着死前那一瞬间的痛苦不甘。或木然, 或哀恸,或不甘。魂灵飘飘荡荡,凡人不可见的阴怨飘行过海,被黑雾包裹的度朔神山牵引而去。
那度朔山原本是神异之山, 山体无边无际, 若存若亡。没有人可以寻觅。
但经过了山灵离开, 度朔引本源之力毁坏桃木鬼门后, 度朔山之形体已在黑雾的包裹下越来越清晰。
三千里垂拱的桃木门中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缝, 自左上到右下。大的裂缝沿边又有无数小裂缝, 将金光门撕得四分五裂。若是左玟在, 便能发现那裂缝与度朔身上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
门内的黑色怨气不断通过裂缝中隙出。一股股沁入山体之下。
除了极少数的幽冥之神, 没有人知道, 度朔之山是镇压在幽冥阴府之上的。也就是说, 这些沁入山体下的黑气是直达九幽而去的。
当数千怨灵来到度朔山之时,神荼郁垒正挡在桃木门的裂缝前, 手持神鞭神索, 阻止妄图冲出裂缝的邪魔鬼王。
一方写有“酆都”的大印放出苍古的幽冥之气, 不断加强门上的天道铭文。又有无常判官、罗酆六天的鬼神在此,帮助两名守门神将镇守鬼门。
前面十日他们都是靠这种方式勉强稳住鬼门不崩。饶是如此,也不能完全抑制住黑气侵下九幽。
鬼门里,一群关押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邪魔不顾一切, 疯狂地冲击那裂缝的口子。
“神荼郁垒, 你们拦不住多久——”
“桀桀…… 等本皇出来就一口一口撕碎你们的神体哈哈哈——”
二神将咬紧牙关, 不能浪费一毫气力在说话上。
却在这时,数千怨灵飘然而至,裹挟着血腥煞气,怨愤冲天。
罗酆六天的楚军使看见这一幕,惊得脸色发青。“快拦住,拦住他们——”
一众阴府鬼神各自抛出有功德之力的宝物,试图阻止怨灵接近。然而怨气何其之多,而功德却是积累成千上万年也难有多少的。
眼看着法宝上的功德之力不过片刻就被侵蚀,金光消散,怨气如铁锈污秽了宝物。一众鬼差都不免露出心疼的神色。
“军使,挡不住了——”
“挡不住也要挡!”
“糟了——”
不到一刻钟,怨气还是跃过了罗酆六天,侵入度朔山鬼门上。
“不——”
道道裂纹如破碎的、不可还原的镜面,自桃木门扩延到整个山体。金色的天道铭文一点点消散,千里桃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黑枯败。
轰——
漆黑的怨气从鬼门内冲出,汹涌如潮。上冲云霄,下达九幽。
云上,落下茫茫灰白色的雪花,阴冷入骨。
九幽之下,永远看不见天日,更无生机植物。
有一门楼,四角飞檐,无数幽魂经过此关。
漆黑的门上立有横幅。铸写着血锈般骇人的“鬼门关”三个大字。(鬼门关前塑有门亭,书以“阴曹地府”。右侧外树一碑,上书“此冥府也”四个大字。)
又有一条血河,其水皆血,腥秽不可近。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名为“奈河“。
要过奈河,必须经过一道奈何桥。桥分三重,上层为善魂,中层过不善不恶之魂,下层走恶魂。凡有过下层桥者,皆为翻波的血河水卷入河中,被蛇虫恶灵撕咬争食。生生灭灭,永无解脱。
海量的怨气汇聚成可怖的洪流飓风,自幽冥之上,呼啸而下。
怨气洪流经过鬼门关,鬼门关寸寸碎裂。
怨气经过奈何桥,奈何桥轰然倒塌,砸进血河之中。失去了奈何桥的镇压,血河内永不解脱的恶灵纷纷飞出了奈河。
经过鬼门关的鬼魂被怨气席卷,四散而落。有些落回鬼门之外,仰头望着那条被怨气冲破的通道,惊喜大呼。
“阳间——那是回阳间的路——”
“快跑——”
负责押送幽魂的鬼差忙用法宝控制这些疯狂的鬼魂。
那血河内的恶灵听见声音,蛮横地挤开刚死去的幽魂,争相冲出通往阳间的通道。
这些恶灵不知在血河沉沦折磨了多少年,就连鬼差也无法控制住。
“回来!”
“怎么办,根本拦不住。”
几个呼吸的功夫,就逃走了近百恶灵鬼魂。若是任由他们去往阳间,也不知会害死多少阳间之人。
正在鬼差们束手无策之际,幽冥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一道穿着帝王服饰的人影出现在通道口,将袖袍一挥,试图再往上冲的恶灵瞬息灰飞烟灭。
没有什么生息,悄然无声的,便如烟云消散。再无来生。
铁血的手段一个照面就镇压吓住了剩余的恶灵鬼魂,众鬼魂噤若寒蝉,缩回血河不敢再动。
大帝语声含威,“十殿阎罗何在?速速修复鬼门关奈何桥,不得延误六道轮回。”
十道人影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飞出,仅以虚影恭敬称,“谨尊帝君法旨。”
大帝没有再留下话语,身形沿着通道口飞出,回手便将通道重新晋封。
彼时,天降大雪。
度朔山内,无数邪魔发出畅快的高呼,身形化作漆黑的影,迫不及待冲击着裂纹密布的鬼门。
“鬼门破了——”
“终于能出去了——”
“东海的杂碎,爷爷又回来了哈哈哈!”
一阵阵鬼哭神嚎,神荼郁垒纵然奋力抵挡,也只能专注大的邪魔,而让一些小邪魔鬼王从裂缝逃出。
又有数百恶灵沿着通道,最先到了阳间。一见此处情景,即刻四散而逃。
罗酆六天的鬼神和无常留下一半帮忙护卫鬼门,另一半追上逃窜的恶灵邪魔。
眼看着鬼门上的裂纹越来越大,邪魔们发出兴奋的呼号。却有一道身影飞出贯连阴府的通道,出现在度朔山上。
刚一出现,还未有人看清他的模样,他便召来酆都大印,厉喝一声,
“镇——”
墨色大印上闪动金色的光辉,沉沉印在了将要碎裂的鬼门之上。
无边浩瀚的功德金光涌出,淹没了整个鬼门,填补缝隙。
罗酆六天的鬼神惊喜纷纷,
“帝君——帝君来了!”
“这是大帝的真身?大帝都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不愧是酆都大帝!”
鬼门内的邪魔却是不同的反应,
“酆都!是你!”
“你已是幽冥神君,怎能在凡间现身——”
“不公,天道不公——”
随着这些充满怨怒的话语,那头顶的苍穹才像是刚刚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只见万里乌云侵压而下,电光蛇舞,闷雷声滚滚。仿佛天怒。
门里邪魔大笑,
“哈哈哈雷罚来了——”
“人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你的幽冥去。”
酆都大帝不为所动,仍旧以酆都大印欲挡住鬼门。
这幅作派使得天上雷鸣声更加响亮,径直一丈的紫色雷光轰鸣而至,顷刻间淹没了酆都的身影。
天威浩浩,法则有序。凡间不能容纳力量超出太强的存在。纵使神君亦不可违背。
故而即使是追捕度朔之时,酆都也只是具现一只手掌。而妙乐天尊,也只以金丹化身行走人间。
丈宽的紫霄雷罚连绵不断。
身处雷罚之下,穿着帝服的身型微微晃动,大帝的身影一点点减淡,雷光也越来越弱。
望着那被大印暂且稳住的鬼门,酆都终于收住了手。
威严的语声中含了一丝淡淡的苦涩意味,“吾等当初以度朔镇压九幽邪魔,如今又因度朔而使鬼门破。难道,这就是逼迫他的报应吗?”
他摇了摇头,身影彻底消散在人间。带走了酆都大印,留下一句叹息,
“人间事,只能由人解决……”
雷罚停止,天上继续降下灰白色的鹅毛大雪。鬼门在大帝亲自出手暂时稳定,鬼门内,邪魔怒吼,仍在坚持不懈地冲击。
度朔山原本无相无形的山体,因为怨气冲天具现出实体。飘浮在茫茫东海之上。
东海畔,远观到度朔现形的人族修士面面相觑,各自叹息。
“终是逃不过去。”
“该走了。”
有一中年道者,摘下腰间酒葫芦,痛饮一口。
将葫芦甩到海面上,脚踩葫芦,朝着度朔山的方向而去。大笑道,
“卫我河山,有何可叹?诸位如此谦让,贫道便先行一步了。”
又有那佛子优昙,望了望沅安城的方向,双手和十,跟随张道人的身影,踏波而去。
“阿弥陀佛。“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几名道士在其后大呼,“张真人不愧为为天下道门之首。与优昙佛子,堪为佛道两座擎天之柱。”
“张道兄仙果已成,且等一等我们啊。”
“船呢?贫道可没有下清宫主持和佛子的本事,无船怎么渡海。”
“阿弥陀佛,请捎带贫僧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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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安城,阴云蔽日,大雪纷飞。
一场大战结束,看时辰本该到了天亮的时候,可沅安城依旧是暗黑的天,不见五指。
城里聚集了五个卫所的士兵,手举火把,在灰色的雪中强忍惊惧,被指挥驱使着打扫战场。
虽说不能违背命令,但依旧是人心惶惶。
“好冷……”
“这雪,都是灰色的啊!”
“天怎么还没亮,越来越冷了……”
“难不成是因为死人太多——”
“嘶,别瞎说!将军过来了。”
诸如此类对话在各处发生,如果不是倭寇已经被屠戮殆尽,战争结束。恐怕情况要更糟糕。
站在城墙上,左玟看到天上落雪以后,便猛然转向了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的度朔。
“是不是度朔山出事了!”
那藏身在黑斗篷下的鬼影低垂着头,用兜帽盖住,连脸都不再露出分毫。
听闻左玟的话,只用嘶哑的语声回答,“是。鬼门……呵,快撑不住了。”
他语声中依旧满怀怨憎,还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畅快情绪。
左玟无法劝他改变这种憎恨,只能强行让自己转过身,不再与度朔说话。
她旁边的燕老将军面目严肃,问左玟,“什么度朔?你知道些什么?”
左玟在老将军炯炯的目光下黯然地垂下眼睑,叹息道,“神鬼之事,如何说的清呢?”
而后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指挥使大人,请准许下官暂离。若天色恢复,下官必定归来。若是……就当下官死了吧。”
她说着,便要下城墙离去。
这般不明不白的回答,燕老将军如何肯接受?
将左玟一拉,燕老将军气恼道,“你跟老夫开什么玩笑?给我把事说清楚了!就算要去送死,也该是老夫去,哪轮得上你?”
左玟摇了摇头,才要解释,“这事不是您能够……”
话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度朔和敖丁同时惊动起来。
“淦!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都……出来了?呵,抓我倒是积极,轮到真的邪魔反而不管了。”
不论是左玟燕老将军,还是其他士兵将领,尽皆抬头。
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东方阴风煞煞,飞沙走石。鬼影重重奔来,裹挟无边怨气,腥风扑面。
“呼,活人的气息啊!”
“血食,好多新鲜的血食。”
“都是我们的了桀桀——”
伴着恶灵鬼影飞来,又有一尖锐怪唳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之上。
“度朔的气息?不不,我已经逃出来了,肯定不会有度朔……啊呀啊呀,好多人,好多脑子……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吃过人脑,不是独身的人也顾不得了……”
“唔……就先从,这个最漂亮的开始吃起吧——”
最后一声,仿佛响在左玟耳畔。
同时,一条带着腥臭气息的长舌绕到她眼前,似是要绕住她的脖颈。
头顶有风声袭来,快如闪电,直朝她的头盖骨捅了下来。
一道嘶哑至极的语声含怒响起,
“傲因,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