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瑄跟着阿七离开竹屋, 秦昭才直起身:“人已经走了。”
景黎这才抬起头。
他先回头看了眼小皇帝离开的方向,还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走就走了,关我什么事。”
说着还想再凑到秦昭手边咬一口地瓜,后者手一偏, 躲开了:“不是你故意为之, 鱼崽敢去敲我的门?”
小鱼崽还不太明白事理, 但被教得很礼貌,知道有外人在场时不能大声喧哗, 更不会在秦昭谈事的时候过来打搅。
一看就是景黎授意。
“是我怎么样。”景黎直接从他手里把地瓜抢过来, 闷闷不乐地啃了一口, “谁让他拉着你聊这么久,不知道在饭点去别人家里打扰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吗?”
秦昭无奈轻笑。
他知道景黎一直对小皇帝没什么好感。
而没有好感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怀疑小皇帝伤害了他, 更可能是由于过去那段师生关系。
简言之,小夫郎吃醋了。
他温柔拭去景黎脸上由于烤地瓜沾上了一点污渍, 低声道:“我方才告诉小皇帝, 我不会回去做荣亲王。”
景黎一怔。
他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 拿回昔日的一切吗?
不当荣亲王,那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呢?
“为什么呀?”景黎脱口而出。
秦昭道:“我以为你会更希望我做出这个选择。”
景黎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是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觉得,很难将那个传闻中的摄政王与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可他绝对没有希望秦昭放弃权势的意思。
他最不想看的,就是秦昭为了他放弃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
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景黎眉宇都垂下来:“你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 你别多想。”秦昭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景黎抬头:“啊?”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秦昭注视着景黎的眼睛,笑起来,“我这身子早就该好好调理, 去操劳政务,我是嫌自己不够短命吗?”
“不许胡说。”景黎呵斥道,“你得长命百岁,乱说什么。”
“嗯,是我说错话。”
秦昭只顾着和景黎说话,好半天没给小鱼崽喂上一口吃的。小崽子在美食面前失去耐心,挥舞着两条小胖胳膊,把他手里那半块地瓜抢过来。
软糯香甜的地瓜瓤啃得满脸都是。
秦昭取出张丝帕,蹲下身帮小崽子擦脸:“小鱼,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景黎眨了眨眼。
“……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我保证。”
秦昭的承诺向来不会出错,随着护国大将军的威慑,京城局势一日比一日清晰。这些年,太后屡次借小皇帝的名义想招萧越回京,就是忌惮他手中的兵权。
而萧越当初之所以一避让,都是因为萧家忠于祁氏皇权,不愿激化矛盾。
如今既然知道那都是太后从中作梗,自然不需要顾忌什么。
无论在哪个时代,手握兵权,都是把控着最大优势的一方。
太后一脉多年累积的心血,在这等强压下飞速瓦解,兵败如山倒。
延光二年,元月五,元宵佳节。
一场大火自太后寝宫燃起,足足烧了一整夜,火灭之后,众人在废墟中寻到了太后的尸骨极其心腹太监的尸骨。坊间传言,太后是刺杀天子未遂,因而畏罪自杀。也有人说,是陛下发现了太后的野心,将其秘密处死。
但无论真相如何,京城这场持续一月有余的纷乱,终究在这场大火中落下帷幕。
天气一日日回暖,初春时节,一辆马车停在了京城外的一座别庄前。
还没下马车,景黎就听见一个极其有标志性的大嗓门嚷嚷着:“给我当心点!要是敢磕碰一下,老子砍你一条腿。”
就连小鱼崽都被吓得缩进他怀里。
景黎安抚地揉了揉自家崽子的脑袋,抬眼看过去,萧越健步如飞,神采奕奕地朝他们走过来:“来啦,来来来,里面请,不用与我客气。”
“这原本是我家,与你客气什么?”秦昭随后跳下马车,脸上瞧不出半点喜色。
这庄子,自然就是当初秦昭答应事成之后送萧越那个。
当初的荣亲王家境殷实,在京城有商铺产业无数,可这别庄在他名下所有产业里都算得上是很值钱的。
就这么送给了萧越,连景黎都替他肉疼。
“说什么呢,这可是圣上御赐给本将军的。”
萧越指了指放在门边、还没来得及挂上去的一块牌匾,上头由小皇帝亲笔提着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这别庄当年在荣亲王出事后被太后抄家查封,如今由于萧越与秦昭的约定,小皇帝顺势为之,将其赐给萧越,以奖赏他护驾有功。
这些时日京中诸事落定,萧越便张罗着搬家,还没把东西完全归置好,就迫不及待邀秦昭和景黎过来做客。
景黎总觉得他是在报复一个月前秦昭偷偷离京,把烂摊子全丢给他。
秦昭倒是表现得很淡然。他本就不是心疼身外之物的人,何况他知道,现在再表现出心疼,只能让萧越的尾巴翘得更高。
秦昭不冷不热地恭贺了几句乔迁之喜,便牵着自家小夫郎进了将军府。
府中的陈设布局有所改变,但大体构造不会变化。秦昭从景黎怀中接过小鱼崽,牵起景黎,轻车熟路地穿过种满花草的前院、悬挂桃枝的垂花门以及人工湖边的九曲回廊。
景黎越往里走,越觉得目瞪口呆。
秦昭以前……到底是多有钱啊。
秦昭始终注意着自家小夫郎的反应,趁萧越不注意,悄悄问他:“喜欢这里?”
“嗯?”景黎收回目光。
秦昭继续道:“你要是喜欢,我想个法子骗回来。”
景黎:“……”
自从本性暴露之后,秦昭在他面前无隐瞒,现在已经能坦然地说出“骗”这个字了。
而且景黎对他能不能做到丝毫不怀疑。
这位前摄政王满肚子坏水,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景黎回头望了眼还在傻乎乎欣赏庭院、对此毫不知情的萧越,忽然有些同情:“你就让他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好,都听你的。”秦昭笑着应道。
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人工湖上的一座凉亭。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待。
当今圣上一袭平民打扮,正坐在凉亭里喝茶嗑瓜子。秦昭过来,原本闲适的神态尽数收敛,甚至似乎想站起来迎一迎。
但在起身前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
“咳……”祁瑄清了清嗓子,勉强端着一派威严,正色道,“坐吧。”
秦昭眉头微皱,直接问:“陛下怎么会在这里,朝中的事务都忙完了?”
最近京中动荡,正该是忙碌的时候,这人还在这儿悠闲地喝茶?
“……”祁瑄诉苦:“朕都足足十天没休息了!”
秦昭不吃他这套,平静道:“为君者,本该如此。”
祁瑄:“……”
他果断转移话题:“朕先前派人去寻的医者已经找到了,都是行医多年的名医,过几日便送到你家去。放心,嘴都很严,不知道你的身份。”
“多谢陛下。”秦昭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祁瑄自然不敢和秦昭计较,继续道:“还有,之前给你下毒的那个家仆……”
他顿了顿:“这些年我一直关着他,就是觉得如果你还活着,可能想见他一面。你上次、上次说不想再计较这些事,但我想着……你应该会想亲自处置他。”
“……他现在就关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如果你想见他,萧卿能带你去。”
秦昭没有回答。
景黎悄悄在桌下握住了秦昭的手。
关于当年的真相,秦昭已经告诉了景黎,不过也只是将发生过的事情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他答应小皇帝不去计较那些过往,可不代表他当真能够释怀。
这种事谁能释怀呢?
他以前明明曾是那样一个天之骄子。
可事已至此,除了释怀,他能怎么办?
他的身体早已无法回到当初,哪怕找再多医者,哪怕将那罪魁祸首绳之以法,都换不回失去的那些东西,都抵偿不了这些年受的苦。
气氛略微有些沉重,就连萧越都忍不住开口:“你要不想见就算了,我去帮你把人一刀砍了——”
“不。”秦昭打断道,“我去见他。”
他起身:“带路吧。”
二人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凉亭里只剩下景黎和祁瑄。
他们俩都生得少年模样,更是年纪相仿,本该很合得来。可惜身份有别,加上景黎之前一直对祁瑄有着莫名的敌意,因此两人其实从没有单独说过话。
凉亭内沉寂了好一会儿。
景黎坐得住,但小鱼崽可没有这么大的定。祁瑄面前可摆了不少茶点,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
小鱼崽约莫知道面前这个叔叔和其他人不一样,不能像平常那样没礼貌,因此只是眼巴巴望着那些点心,不敢开口找他讨要。
祁瑄注意到那小崽子眼里满满的渴望,主动把茶点推过来:“想吃吗?给你。”
小鱼崽仰头看向景黎。
景黎应道:“谢陛下。”
“不用这样,没人的时候叫我阿瑄就可以。”祁瑄身上完全没有当皇帝的架子,给小鱼崽和景黎分了糕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与景黎闲聊八卦。
没有秦昭和萧越在场,他似乎更加自在一些,和景黎聊起来之后,趁机问了不少景黎和秦昭的事:“听说你和荣……咳,和秦先生是在村中认识的?”
“是的。”
“是你主动追求他的吧?”
“……”景黎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问?”
“他怎么可能主动追求别人。”祁瑄抓了把瓜子,“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不近人情,喜欢他的人能从长安街头排到街尾。朕当初还想着,要是能尽快给他找个王妃,或许他就不会对朕管这管那了。可惜啊,搜罗了好多没人画卷给他送去,愣是一个也没看上。”
景黎:“……”
祁瑄完全没有意识到景黎的情绪变化,还悠悠叹气:“他这人是不解风情了点,要是以后欺负了你,你可以告诉朕。虽然朕也不敢指责他,但我们毕竟师生一场,这点说话的情分是有的……”
“陛下多虑了。”景黎听祁瑄提起师生就不乐意了,认真道,“我夫君待我很好,也很温柔体贴,什么都依着我,绝对不会欺负我的。”
“咳。”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秦昭和萧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就站在他们身后。
景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