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七章 又损一命
次日,众人都早早集合在馆驿,准备启程去淮水边的案发地。
昨日虽然路过了舜耕山,但并没看到什么洞口。今日由府衙差的向导带了大家再次来到舜耕山下。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直登到掌形的山上才看到在一根指峰与另一根指峰之间,有一处洞口。
这洞口倒是隐秘,估计打开很久后才被人发现。
掌狯和赵启伏在洞口往里看了一会,并看不到深浅。有人捡了一块石头扔进去,也听不到回声,又接连扔了几块,过了一会才听到有石头抨击的声音。看来这洞着实不浅。
掌狯带两个人下洞探探。二人腰系了长绳,换上齿牙软底靴,背着工具包,顺着洞口下去。众人在上面紧张地等着。约莫二柱香的功夫,绳子被拽紧又松开又拽紧,这样反复了二次,说明二人已经下到了底。
掌狯看着掌笠等候命令,是否让大家下去。掌笠点点头。掌狯先带着二个人下去。掌笠让王劭赵启在洞口留守,自己则准备下洞。王劭起先说头几日错过了探洞的机会,这次一定要跟着一起下去。掌笠一反昨日说笑之态,面无表情地横了他一眼,王劭竟然有些怯然,没再坚持。
洞的确很深,一行人抓着绳子一点点往下滑,快到底部时,已有火把的光亮了,接着被人拖了一把,大家都安全着地。洞下的情景让众人惊诧不已,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岩洞。这舜耕山腹竟然是空的。
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环顾洞中,洞内阴冷潮湿,洞壁湿滑。三处洞口分别伸向无尽的黑暗。
选哪一条呢?掌笠有点后悔没让王劭赵启下来。掌狯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少主,我去接他们?”掌笠犹豫着,既想他们在旁边出谋划策,又不想让他们一起犯险。掌狯见他没回答,转身嗖地一下窜上绳索,倒手几步就蹿上去一丈多高。掌笠张了张嘴,还是决定任由他吧。
过了一会,三人下来了。王劭好像故意似的,从掌笠身边擦过,还轻轻地撞了一下他。他和赵启在三个洞口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又交头接耳了几句,选定了一个洞口,招呼大家:“走这边。”按规矩,依旧是留下两人留守,其余人跟着他两个往洞深处走去。掌笠这次没有问为何选这条路。
走了不多时,隐隐听到水流声,似有暗河?果然一条很细的溪流出现在前面,众人顺着溪流继续前行,然而流水在一座石闸前面竟消失了。这是个门字形吊梁闸。
“死路?”掌狯举着火把照了照石闸,诧异地看着赵启。显然赵启也没想到会选择一条死路。大家只得原路退回,可另外两条路更是死路,尽头完全就是石壁。第三次退回起始点,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王劭提议让他和赵启再走一遍第一次的路。掌笠点点头,表示同意了,掌狯跟随其后。几个人消失在路的尽头起,掌笠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那黑漆漆的路口。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依旧没有人出现在路口,也没有任何声响。有人走过来问:“将军,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掌笠虽然也有一点心乱,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出惯有的沉稳:“再等等看。”手却紧紧抓着长侧剑。
就在大家都凝神盯着路口时,忽然间只听的一阵水的呼啸声,还来不及反应,从路的深处便冲出来一个不太高的大浪,众人纷纷惊呼躲避,有几个人已经被浪掀翻。不过还好只有一个浪头,之后的水势就平稳多了,一会众人便站在齐着膝盖的水中了。这时路的深处跌跌撞撞走出几人,一看正是王劭他们。掌笠带着人迎了上去,心也松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早已变成了落汤鸡模样,王劭边擦着脸上的水,边微笑地说:“无妨,闸门开了,大家可以进去了。”原来经过几人的几番研究,终于找到了打开石闸的机关,可刚触动机关,闸门升起,没想到竟然有蓄水,水来得突然,把几人都掀翻在水里,好在都还会水。不过被浪冲的时候,蹭到了石壁上,每人多少有些擦伤。
掌笠走过去查看,基本上都伤的不重,最严重的是王劭,他一侧的胳膊和膝盖已经殷红了一片。因为洞内都是积水,而且水在慢慢涨起,已经没地方可以坐着休息了,掌笠让人背上王劭送他先上去,被王劭推开拒绝了:“无碍,让大家尽快前进吧,不然一会这里的水就会深了。”于是大家互相搀扶着往里走。
过了闸门,因为落差的关系,里面的水已经少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往外流。王劭的判断是对的。
闸门那边,十数阶陡高的石阶展现在眼前,见王劭走路一瘸一拐,赵启说:“作丞,我背你上去吧。”王劭摇摇手表示拒绝,掌狯说:”还是我力气大,我背你。“掌笠说:“你们都有伤在身,自顾就好了。”说着一手抓住王劭的腰,提气运功,飞身几步就上了石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二人已跃上了石阶,只听掌笠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都跟上。”大家这才赶紧往上爬。
掌笠的轻功也算了得,眨眼功夫便到了石阶顶端,后面的一行人还没到一半。他轻轻放下王劭,在他耳边说:“得罪了。”掌笠扶着他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下,然后转身去接应其他的人。
王劭见掌笠走开,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挽起裤腿在伤口部位洒了些粉末,又解开两条绑带,麻利地把伤处包好,放下裤腿。这一连串动作在瞬间完成,甚至都未惊动几步外的掌笠。做完这一切,王劭又恢复了平日的柔弱,把伤腿伸直,无力地靠坐在一旁。
看着黑暗中隐约的身影,王劭暗想:“这个掌笠,一会严厉冷漠,一会温和体恤,会出事周到,一会显出不谙世故。是真的琢磨不透还是装得让人琢磨不透?都说常年驻军在外的人,会变得不喜女色、不尽人情,莫不是此人也是?”临行前听说此人虽娶的是王氏旁系的家女为妻,却还是听命谢家,常年不回家。对这种处于双重处境的人,王劭深有体会。人总有弱点,慢慢看。
众人陆续登上了石阶,掌笠带着王劭上来时并没带火把。此时众人都上来,火把多了,才看清石阶上面的情景。
上面是一个平台,大约三丈见方。方形里面套了圆形,圆形里面又套了方形,就这样一层层往里无尽伸展,直到最后一个小圆心。方形部分是暗的,圆形部分是亮的,在这一明一暗交错的图形中,让人有些炫目。
宋负蹲下去用手去摸离得最近的圆形表面,想看看什么材质那么光滑,手刚靠近地面,就听到一阵非常轻微的咔嗒咔嗒咔嗒的齿轮咬合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掌笠预感不妙,他大声喊:“小心。”话音未落,数十条绳索带着寒光,从墙壁四面飞射而出。
所幸大部分还站在方阵外,并未走入,被掌笠的喊声提醒,迅速都退远。宋负离阵最近,躲避晚了。眼看一只索镖飞插进了他的发髻,他“啊”地一声。那只索镖插入后并没有停,绳索一紧又抽回,宋负的头发一下子被拉散了,仵作这职业虽然会看到恶心可怕的尸体,但至少没遇到过以身犯险的情景,这一扎却是让他惊吓不已,披着头发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那些绳索似有人操纵般灵活,掷出后如果落空或碰到石壁物体,就又缩回再次弹出,而且似乎每条绳索都长了眼睛,互相绝不缠绕,就算眼看着要碰到了也突然弹开。见整个大厅都是呼呼飞舞不停的绳索,掌狯问掌笠:“怎么办?”掌笠盯着绳索说:“这绳索有玄机。”
“磁石相斥!”观察了一会,王劭和掌狯几乎同时叫起来,声音一粗一细产生共鸣般尖锐,差点让屏息凝视的众人吓得跳起来。
掌笠嘴角微微一动,低声唤掌狯近身过来,掌狯匍匐着越过几人蹭到他身边,他对着掌狯耳语几句。掌狯点点头,转头对旁边的亲兵也耳语几句,接着亲兵依次传话下去。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等到几只索镖触到几人上空后抽回去,就在这个空档,掌笠以极快的速度飞身而起,右手持着长剑飞入索阵,绳索似乎闻到了气味般,一下子都转过来直奔掌笠。只见掌笠举起手中铁剑,瞬间数十道绳索便紧紧缠住了剑身。就在掌笠飞身出去同时,嗖地几声,几只硬弩分别射入对面的石壁,弩的尾部也拴了软绳,几只软绳同时拉紧,在离地面一尺处结了一个简单的绳网。见掌笠的剑吸住了绳索,掌狯也飞身而起,举起手中的刀,用尽力气以最快的速度依次砍断缠在剑上的绳索,每砍断一根,掌狯就会落下一只脚尖点一下绳索,再次弹起,再砍。同时,掌笠举着铁剑的身形也边往下沉,好在下面的网结接住了他。两人几乎是在演杂技般在亮眼的阵中,一个飞舞,一个落下。阵外的几名亲兵都拼命地拉紧绳索,以支撑二人的重量。
当最后一根绳索被砍断后,两人接着绳结的弹力才回到阵外。亲兵们按了机关解开弩扣,绳子被抽回来。众人见他们都已累的气喘吁吁,连忙搀扶他们退回到石阶处,靠在了石阶上休息。其他人还似乎沉浸在刚才那场似幻似舞的场景中,若不是绳索上带着利镖,真以为这是一场凌空舞步,表演的虽然是两个大男人,但动作绝对比任何歌姬美女还要轻盈流畅,关键是配合太默契了。
王劭关心地问掌笠:“还好吗?”掌笠点点头,右手无力地举了举剑,但还是没举起来。王劭急忙双手连捧带抱地接过他手中的剑,重剑本身就很沉,又加上上面缠了数道绳索,更是沉重异常。
王劭看着解下来的索镖说:“索镖锋利异常,不是一般铁器打造。这绳索做的也巧,像是磁粉缠在绳子里编织而成,彼此互相排斥,所以射出时不会缠绕在一起。幸好你的剑是铁的。”
掌笠听到他说“磁粉”,眼前不禁浮现出一个场景: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拿起几枚棋子,对着立在对面的长剑投掷过去,棋子啪啪啪竟都被尽数吸在剑身上。掌笠在一旁嗔怒道:“别闹,专心下棋。”那人细声轻笑道:“你下你的,我玩我的,互不不妨事。”有人曾用磁石做棋子,这里居然
用磁粉编绳索。
赵启见宋负还趴在那里,走过去想扶他起来,走道他身旁惊呼起来。只见宋负趴在地上,头和地面之间流出一滩黑红色的血迹,里面还混着几丝白色混浊物。人已无呼吸。掌狯拨开他的头发,才发现原以为刚才索镖只是插入发髻,没想到竟然一下子穿破脑壳,脑浆都可见。赵启和旁边工部的人看了都一阵恶心作呕。
原以为在淝水的石室毫无惊险机关可言,大家对这幽冥船所盗之墓,也以为不过如此,江湖毛贼而已。所以对这次探墓多少都放松了戒备,没想到刚过两处便遇到了两个机关,而且人又死了一个。
掌笠拿起一根王劭解下来的绳索,又看了看索头上的镖。然后扔给了掌狯。掌狯接住后放在随身的背囊里。他俩多年养成的习惯,遇到好的或者未见过的兵器,一定要带回去研究。赵启和其他人把宋负拖到一边,找了块粗布巾盖在他脸上。
掌笠盯着镜面般的地面,问道:“刚才触动机关是因为宋负摸了圆形部分?”
“他好像没碰到,否则镜面会有印记。”赵启仔细看了看刚才的位置,“莫不是。。。阴影遮盖了光亮?”
掌笠看看他,示意他说下去。“从暗到明,这里很安全。但一旦亮起来再暗,也许就不一样了。这些圆形部分反射光亮特别,刚才如果没记错,宋负是想摘了手套想去摸,那么手套和手掌带过的阴影遮挡了镜面光,导致索镖弹出,触发了机关。”大家回想了一下,觉得似乎有理。
“继续。”
“盗墓者速来怕黑不怕亮,肯定都会进来先点燃了火把,好看清情况。所以这墓主人反向为之,把明暗切换设置成机关启动装置。”赵启见大家认同自己的推理,接着侃侃而说。
“看来想要找到出路,估计先要破解这明暗机关。”掌狯说。
掌笠沉吟半晌,突然问:“我们进来多久了。”被他这么一问,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带计时工具啊。“好像,应该,差不多。。。三个时辰?或者四个时辰?”实在确定不了。
“把大部分火把留下,保持厅内亮度。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探。”掌笠吩咐道。各位称遵命。临离开时,赵启向宋负的尸体举了一躬。
下了台阶,过了石闸,回到中洞,水已经流的差不多了,还余下很少的积水。回去的路上,赵启低声问掌狯:“你家少主为何让我们撤了明日再来。”掌狯低声回答:“少主为人谨慎,从不逞强,更不会至属下安危不顾。今天几经辛陷,里面还有多少未知都不清楚。如果再贸然前往,恐怕大家都吃不消。体力透支的情况下,也容易判断错误。”原来如此,赵启心中暗自点头。
爬出盗洞口,竟然真的已经快太阳西下了,整个山岭撒上一层金黄色,趁着深秋的萧瑟,让大家深感回到人间的美好。
回到馆驿,淮南郡府早已派人送来好酒好肉,但大家都没心情吃。如果毛四金的死,大家还认为是他贪心不足、咎由自取,可宋负的死却让大家看到了此行任务的叵测。
掌笠知道自己的人虽然都经历过战场,这点险境还是可以承受的,但工部的人可就难说了,如果今晚不能好好安抚他们,恐怕今后他们就要打退堂鼓了。
见王劭并没有出席在饭桌上,掌笠对掌狯使了个眼色,掌狯会意,小声问赵启。赵启说作丞回来后就歇下了,估计现在还在睡。
饭后等众人都散去回房休息了,掌笠提了食箪走到王劭门前,屋里透出一点晕黄的灯光,他轻轻拍了拍门,没有动静。他刚要二次拍门,看到门有一道缝,轻轻一推没闩上。悄声迈步,看到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隐约看到一个人行躺在床上。掌笠把食箪轻轻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接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到王劭平躺着,闭着眼,两手紧握双拳放在胸前,脸颊发红,浑身还有些微颤,伸手去摸,额头,滚烫,脸颊,滚烫,脖颈,滚烫,手心,滚烫。看来是发了热。
走出屋门,看各房陆续都灭了灯,他也不想惊动旁人了。于是自己从井里打了水。深秋的井水已经凉的扎人,掏出随身的战巾,沾了水 却不敢直接给王劭擦拭,先在自己的手里捂一下,再轻轻为他擦拭额头,又轻轻帮他把衣领宽了,擦拭着他的颈锁。一遍又一遍。
然后又低头卷起他的袖管裤腿,查看白日里的摔伤,有些液体渗出,伤口感染了。掌笠帮他撤下血污的绷带,用清水轻轻擦拭了伤口,又取来急救包,撒了金创药粉,重新绑上干净的布条,轻轻放下袖管和裤腿,帮他盖上被子后,才悄悄退出去。
过程中王劭一动不动地,直到掌笠走出去关好房门,他才缓缓睁开眼睛,把一只手松开,手里攥着的是一截带血的索镖。索镖有毒,他看到宋负尸体时就知道了,他偷藏了一只,并用索镖划在擦伤处,为的就是试练。没想到掌笠居然来给自己上金创药,实在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