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缕站在偏厅门口,远远望着前头院子里,看谢徵与那大内官分明很是熟络,那御膳,想必也不是头一回赏赐,谢缕倚着朱门,心中思量着,看来他这“妹妹”,还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呢!
好!好啊!他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还说什么攀龙附凤?什么巴结权贵?原来他的好“妹妹”,就已算得上是半个月权贵了!
谢徵目送暮春走远,而后方才折回身来,与桓陵一道往回偏厅的方向走,玉枝提着食盒,也跟在谢徵身后。
而站在门口的谢缕,望见谢徵正往回走,当即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走下去相迎,谄媚的唤:“妹妹!”
说着,就装模作样的搀扶着谢徵,与她一起回到偏殿,谢徵见他如此阿谀奉承,心里头可谓是百般滋味。
三人回到偏殿,桓陵与谢徵已先后落座。可谢缕却是定定的站在谢徵身旁,既不言也不语,单单只是冲谢徵笑笑,他因何如此,谢徵倒也心知肚明,便也不问他。
玉枝提着食盒走进来,正要将食盒放在谢徵席上,谢徵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继而打了个手势,指了指谢缕的客席,玉枝会意,只得将食盒放在谢缕席上,谢缕回过头看了一眼,谢徵笑道:“这御膳,我向来是吃不惯的,哥哥吃吧。”
像谢缕这等没见多少世面的,一听到谢徵这话,当即就转身坐了回去,笑道:“妹妹待我真是千般好!”
玉枝替他将食盒一层一层的打开,取出里头三道菜,分别是拌胡芹小蒜、蜜姜条和蒸蜜藕。
这三道菜品,好像真是宫中御厨新做出来的菜式,谢徵虽未尝过宫里头的,可在侯府却是吃过几回的。
谢缕倒是丝毫不客气的,当下就握起筷子来一一品尝了,而后对谢徵赞不绝口,说道:“妹妹啊,这御膳,吃着感觉就是不一样。”
坐在对面的桓陵闻言忍俊不禁,低着头佯装舀羹汤喝,却偷偷笑了笑。
谢徵亦是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来,说道:“哥哥若是喜欢,往后宫里头赏赐的御膳,尽数归哥哥了。”
“那是自然了,你这做妹妹的,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哥哥先?”谢缕正埋头全神贯注的享用御膳,听谢徵说往后御膳尽数归他,他可是想都没想,一张嘴就说出了这么一句令人反感又恼火的话来。
谢徵终于忍不住他这毫不客气的态度了,于是挑着眉毛反问道:“那是自然?”
合着谢缕是把她的客气当做理所当然了?是!谢缕有恩于她,她也的确该好生招待他,可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自然不乐意了。
谢缕怔住,他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也是,这初来乍到的,与人家总要客气些,他紧忙讪笑:“不是不是,我是说,妹妹有好东西紧着哥哥,哥哥有好东西自然也都紧着妹妹,兄妹嘛,不都是这样?”
他说完,又夹起几块蒸蜜藕送到谢徵跟前的碟子里,谢徵不好再多说什么,人家毕竟是客呀!
早膳过后,谢徵便急匆匆乘坐牛车进宫去谢恩,玉枝亦是同行。
萧道成下了早朝,正坐在式乾殿批阅奏本,可握着毛颖,却似乎全然无心看奏本,反倒不时询问暮春小太监:“谢徵这丫头怎么还没来,你有没有同她说,吃了早饭过后要来宫里头谢恩?”
暮春笑道:“陛下,县主可聪明着呢,谢恩这事,都不用奴婢提的,县主自己就问奴婢了。”
萧道成这下便来了兴致,问道:“她问你什么了?”
暮春嘿嘿一笑,鬼精鬼精的说道:“县主问奴婢,是不是陛下又想着法儿的传召她进宫。”
“这丫头,”萧道成笑出声来,继而又问:“那你怎么说的?”
“嘿哟……”暮春半弓着身子,学着曲平素日里说话的语气,笑眯眯的回道:“奴婢哪儿敢把陛下您供出来啊……”
萧道成伸出手,似笑非笑的指了指他,而后就给旁边站着的两个内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撤走书案上的奏本。
好巧不巧,那两个内监搬着书案上的奏本,正往偏殿内走去,把守在外头的内监就急匆匆进殿禀报:“陛下,山阴县主来了。”
萧道成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欣喜,忙朝着殿门口招了招手,说道:“快叫她进来,别晒着了。”
内监折回身出去通传,谢徵即刻就带着玉枝走了进来,萧道成见她来了,又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待谢徵行了礼,他就一板一眼的问:“谢丫头,你今日怎么得空来宫里头看朕?”
谢徵倒也直言不讳:“不是陛下想传召微臣么?”
“胡说,”萧道成挑了挑两条又粗又浓又黑的眉毛,恰如两条毛毛虫在眉头蠕动,他仍然有本有眼的,只道:“朕何时想传召你了。”
谢徵俏俏一笑,亦是挑了挑柳眉,说道:“陛下打赏微臣御膳,微臣必然要进宫谢恩,陛下于是借着御膳的由头,让微臣自行进宫觐见。”
“嘿,”萧道成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了,他又伸手指了指谢徵,打趣道:“你这丫头,果然精明得很。”
他说罢,半个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去了去,够着脑袋,又冲谢徵招了招手,言道:“小谢啊,你走近些。”
谢徵于是又朝她走近了两步,紧接着就问:“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微臣说?”
萧道成听到这话,当即就坐直了身子,像撒娇似的,说道:“你这话说的,没什么正事,朕就不能召你进宫下下棋谈谈心了?”
谢徵将手背在身后,晃了晃脑袋,佯装思量,笑道:“嗯……陛下您是天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过,朕今日召你前来,倒真有件正事要同你说,”萧道成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往底下走,谢徵并未询问何事,只是看着他,静待下文。
萧道成走到她跟前来,这便说道:“朕昨日,收到沈文和奏本,说押送粮草的队伍,如今已至江州,一路上很是周全,还说按照现在这个进程,再过两个月,便可将粮草安全送达九真郡。”
谢徵听罢,斟酌道:“从建康到江州,没半个月是到不了的,给事中只走了十天就到了,这行程已算是极快了。”
“嗯,”萧道成也点了点头,继而又说道:“不过,朕今日可不是为了同你褒赞沈文和的,你可知道,因你献策让士族捐粮,如今太仓署的粮仓里头,无一不是堆得满满当当的,小谢啊,你可是个功臣呐!”
原来是想为此事嘉奖她,谢徵如是揣度。
她笑了笑,而后谦逊说道:“集粮之事,微臣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而已,可没做过什么贡献,贵嫔娘娘和司农卿陆使君才是大功臣,陛下,若要论功,需得以贵嫔娘娘为先。”
萧道成也习惯性的将手背在身后,而后就围着谢徵在殿中踱步,言道:“谢贵嫔,早前朕已赏赐过她了,朕赏了她好些金银珠宝,她也收下了,至于陆惠林……”萧道成提及陆惠林时,忽然停住脚步,想了想,只冷笑了一声,而后就道:“太仓署粮仓为何空虚,还不是被人一点一点的搬空的?陆惠林身居司农卿要职,粮仓空虚,他会不知?”
他说至此,就收回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而后将两只手放在身前攒了攒,感叹道:“这满朝文武,谁对朕忠心耿耿,谁对朕虚与委蛇,朕这心里头一向有数。”
谢徵心中微颤,这个萧道成,莫名其妙的说起此事,莫不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可她待他也不曾过于敷衍呀……
她如今竟也分辨不出萧道成究竟是在说那些朝臣,还是在说她。
谢徵委实是多心了,萧道成真的只是在感慨那些群臣。
他回过神来,即刻就同谢徵说道:“小谢啊,归根结底,是你向朕献策,太仓的局面才不至于让朕难做,你是个功臣,朕今日召你来,正是为了封赏你。”
谢徵识相的屈膝跪地,言道:“微臣如今以山阴县主的身份自居,备受百姓尊崇,已然是陛下恩赐,如今再不敢奢求封赏了。”
“有功不赏,这不是朕的作风,你知道,朕一向是个赏罚分明之人,”萧道成长舒了一口气,继而笑道:“对你的封赏,朕已经想好了,朕要封你为一郡之主,食邑衡阳郡,三千户,你看如何?”
谢徵愣了,倒不是因萧道成封她为郡主,而是因为这食邑三千户,须知食邑三千户是公主的采地,而身为郡主,至多食邑两千户而已……
“陛下,您这封赏,是不是过重了些……”谢徵自己都觉得不妥,萧道成却不以为然,他笑道:“什么重不重的,朕既然如此决定,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既如此,谢徵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叩首,“是,微臣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道成并不言语,只抬了抬手,谢徵于是被玉枝扶着站起身来,萧道成紧接着就吩咐:“传令中书省,命他们拟旨。”
曲平站在一旁,闻言便给暮春打了个手势,暮春会意,于是紧忙走了出去。
萧道成转身,正要走去书案前坐下,可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小谢啊,你可会投壶?”
“投壶?”谢徵佯装诧异,又皱了皱眉,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而后才回话:“会倒是会的,就是不大精通。”
想这投壶,她可是精得很,在建康,她若是第二,恐怕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
萧道成听言竟是得意,当下就拍了一下手,冲谢徵沾沾自喜,“你不精通?好啊!这下棋、象戏、射覆、樗蒲,朕都玩不过你,如今终于有个游戏可以压在你头顶上了,朕还以为你玩什么都精呢。”
谢徵笑而不语,萧道成见她这笑中带有一丝玩味与取乐,不由得以为她这是在取笑他,当即问:“你笑什么?该不是这投壶你也精通?朕知道了,你定是想叫朕放松警惕,上回樗蒲,你说你不会,结果玩起来把把都赢,如今又想骗朕。”
殿中一众内监宫娥听到这话,纷纷捂嘴偷笑,谢徵亦是忍俊不禁,萧道成忙问:“你倒是说说,你还有哪些不会的,叶子戏?弹棋?握槊?藏勾?戏射?”
谢徵笑答:“微臣不会的可多了去了,一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边的萧道成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问谢徵:“对了,小谢啊,你可会骑马射箭?你若是会,明年秋,朕……”
话音未落,把守殿门口的内监忽然上殿禀报:“陛下,礼部侍郎来了。”
萧道成像是一直都在等着礼部侍郎似的,闻言当即招了招手,“宣!”
眨眼功夫,礼部侍郎上殿来,正要行礼的时候,萧道成急不可耐的说道:“不必行礼,朕叫你们拟定的名册可准备妥当了?”
“回陛下,拟好了,”礼部侍郎说罢,就呈上一份如同奏本似的名册,打开看了一眼,而后就道:“容朕看看,你退下吧。”
待礼部侍郎退下了,萧道成才细看名册,谢徵于是也伸着头过来看着,就见名册上写着诸多建康士族待字闺中的贵女,其中不少都是她认得的,诸如“颍川庾氏庾子昭”、“吴郡陆氏陆启微”、“琅琊王氏王令仪”、“琅琊王氏王令月”……
谢徵忍不住问:“陛下这是做甚?”
萧道成答道:“朕要给西昌侯(萧鸾)赐婚呐,毕竟是朕的大侄儿,而立之年尚未成婚,他母亲三天两头来烦朕。”
谢徵明白了,这名册上的贵女,都是萧道成要为萧鸾挑选的夫人。
萧道成似不经意间合上名册,就对谢徵说道:“小谢啊,你先回去,朕得空了再召你来投壶。”
“是,微臣告退。”
待谢徵走后,萧道成才又将名册打开,他挪开摁在名册上的大拇指,那白纸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山阴县主”,萧道成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而后陡然将名册重重的丢在地上,愤然道:“去问问礼部,究竟是谁出主意把谢徵添上的,叫他自己去廷尉署领二十板子!”
曲平走来拾起名册,也打开看了眼,而后就低下头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