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枝在止车门前等着谢徵,二人出了宫,先去陶弘景府上讨了些玉颜膏来,随后就回侯府了。
主仆二人回到房中,谢徵侧坐在梳妆台前的胡凳上,衣衫半褪,露出脖子上下的抓痕,而玉枝则跪坐在一旁,正小心翼翼的为她擦拭玉颜膏。
谢徵一手握着巴掌大小的铜镜,对着脖子照了又照,说道:“我这抓痕浅,本没什么大碍的,你看,这都已经结痂了。”
玉枝笑道:“结痂是结痂了,可擦上些玉颜膏,总让奴放心些,娘子这脖子又细又长,生得这般好看,万一留下疤痕,那就可惜了。”
谢徵笑了笑,就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话正说着,玉枝已为她上好药膏,谢徵正要将衣服拉上来穿好,外屋那大门就让人打开了,就听桓陵火急火燎的唤:“德音!德音!”
玉枝愣了一下,她记得她方才进屋的时候可是关门了呀……
谢徵亦是好气又好笑的看了玉枝一眼,而后紧忙拉上衣服。
里屋和外屋当间儿就只隔了一道珠帘,桓陵来时匆忙,脚步迅速,此时已然闯了进来,而谢徵才开始拉扯衣服。
桓陵进屋,眼见春光乍现,不由得“老”脸一红,他连忙背过身去,嘟嘟囔囔说道:“大白天的,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谢徵穿好衣服,这才不紧不慢的回:“我倒是想问问县侯,怎么进屋也不敲一下门?”
“门都没关好,只是虚掩着,我怎知你不方便。”
桓陵仍背朝着她,谢徵见他面朝着墙,偏又是站在墙边,竟好像是在面壁思过一般,不免有些发笑。
她未语,只是起身走到桓陵身边,却又听桓陵说道:“我是担心你,所以才这般冒失。”
“担心我什么?”
谢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不是在梳妆台前了,桓陵方知谢徵如今就站在他身后,他于是回过身来,果然就见谢徵冲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我适才听前院的丫鬟说,你受了重伤,便紧忙过来看看你,你没什么大碍吧?”桓陵站在谢徵面前,左看看,又看看,就是看不见她脖子上的抓痕。
谢徵轻轻一笑,道:“我能受什么伤,这世上有几人能伤的了我。”
桓陵望见梳妆台上的玉颜膏,心中仍然存疑,他一想谢徵方才衣衫半褪,莫非是伤在身上了?
他微微侧过身子,这才瞧见她脖子上的几道抓痕,虽都已经涂抹了玉颜膏,可药膏却也盖不住结痂的殷红。
“你这脖子上怎么了?为何都是抓伤,疼不疼?”桓陵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她脖子上的抓痕。
“抓伤而已,一时就好了,哪里会吃痛,”谢徵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丝毫不在意这抓伤,桓陵却是在意的,他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胆敢对你下如此毒手!”
谢徵抬手摸了摸脖子,打趣道:“倒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她的确不怕死,毕竟,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桓陵沉着脸,道:“你告诉我她是谁,我去砍了她的手!”
能挠出这样深的抓痕,必然是个女人。
谢徵闻听此言,便同他娇俏一笑,她伸出两手,笑道:“喏,那双手就在这儿,县侯动手吧。”
桓陵原本一脸茫然,随后他才反应过来,便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徵,瞠目道:“你……这都是你自己抓的?”
谢徵并不答他,只是放下手,而后转身折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桓陵跟着走了过来,又道:“你疯了!这好端端的,为何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形势所逼,”谢徵又拿起台子上的铜镜,对着脖子照了照,桓陵思忖了一番,连忙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谢徵又将铜镜放下,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让人摆了一道,迫不得已,弄出些小伤来自保。”
桓陵心知从谢徵嘴里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她要么是藏着掖着不愿与他倾诉,要么就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懒得再提。他见玉枝站在一旁服侍,索性也不再询问谢徵了,干脆去问玉枝:“玉枝,你说。”
玉枝侧首,偷偷看了谢徵一眼,而后就同桓陵说道:“娘子约沈文和在茶舍谈事情,义兴公主突然闯进来,对娘子破口大骂,还要动手,娘子便打了她一巴掌,这事闹到宫里去了,娘子担心陛下怪罪,便抓伤自己,反将了义兴公主一军。”
“那后来呢?”桓陵追问。
“后来……”玉枝正想将谢徵和义兴公主皆遭了谢贵嫔暗算一事也说与桓陵听,却见谢徵暗暗给她使眼色,她心知谢徵不愿让桓陵知道太多她与谢贵嫔的恩怨,便没敢多言。
她便只解释道:“后来娘子告诉陛下说,对公主动手,是因为公主掐住了她的脖子,想置她于死地,她也是为了活命,万不得已,这才以下犯上。”
桓陵像是来了兴致一般,又问:“陛下相信了?”
随后就只听谢徵冷笑一声,言道:“他就算怀疑我,看到沈文和那一脸的伤,也该相信了。”
“嚯,还有这等事,”桓陵笑道:“这回倒是让义兴公主栽了跟头了。”
谢徵看着他,终究还是没将谢贵嫔的事说出来,并非她不信任桓陵,也不是她不愿同桓陵吐露心事,实在是她不想让桓陵为她担心。
毕竟桓陵的性子,她向来都是知道的。
沈文和早早的走了,一出宫便急急忙忙的回了将军府,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躲着。
他今日帮着谢徵说谎话欺瞒萧道成,这倒不打紧的,可他已然因此惹怒了萧易夫,他料想,萧易夫出宫后必定还会再来向他兴师问罪!
如今他尚且还是驸马,萧易夫自然还是他的妻子,此番夫妻二人反目成仇,日后恐怕也是形同陌路了,他自然指望着早日与萧易夫和离。
可他是驸马,而萧易夫是公主,若要和离,只能是萧易夫先开口。
沈文和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徘徊踱步,慌张不安洋溢于表,生怕萧易夫来找他的茬儿。
下傍晚的时候,沈文和坐在书案前,忽听外头有吵闹声,仔细一听,是萧晔来了,只听他气势汹汹问:“你家郎君呢?他可在里头?”
沈文和自知萧晔必定是替萧易夫前来找他算账的,他吓得腿软,忙不迭走到门口去,站在门内,偷听屋外形式。
他才一在门口站稳脚跟,就听外头萧晔在外头,一边拍门,一边怒喝:“沈文和!你出来!你给本王出来!本王知道你在里头,你赶紧给本王滚出来!滚出来!”
沈文和吓得半死,躲在门后动都不敢动一下,直至萧晔破口大骂:“沈文和!你这个孬种!你有本事欺负本王的妹妹,没本事出来给本王解释吗!你出来!你若再不出来,本王可就踹门了!”
萧晔说到做到,说踹就踹,当真是丝毫不在乎沈文和是不是他的妹夫兼表哥,也不顾沈文和与他其实又是同僚。
沈文和躲在门后,终于还是开了门,岂料他这房门一开,还没看清楚屋外的人,屋外的人就冲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萧晔两手抓着沈文和的衣领,整个人气得杀红了眼,似乎要将沈文和提起来生吞活剥。
“殿下……表……表弟……”沈文和挣扎着试图掰开萧晔的手,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道:“你放手……你先放手啊……”
萧晔本也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也是气极了,竟能将沈文和提起来。
“你差点害死本王的妹妹,你知不知道!”
萧晔目露凶光,眼神里都透着一股杀气。
府里出了这么闹人的事,沈周氏在后院也听说了,她急忙寻过来,却是一来就看见萧晔要杀沈文和,她吓得忙不迭跑过来,“诶呀!这是干什么呀!快松手快松手!快松手啊!”
她说着,还不忘拍打萧晔的手臂,妇道人家到底是没什么气力,打在萧晔手臂上软绵绵的。
萧晔见沈周氏来了,这才不得已松了手,却是将沈文和甩开,沈文和也因此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一下没站稳,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沈周氏见势,连忙扑过去将沈文和扶起来,冲着萧晔说道:“再怎么样,他也是你妹夫,更是你表哥,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好好说?就非得动手?”
“表姨母,你可知这杀千刀的差点害死易夫!”萧晔伸手指着沈文和,沈周氏闻言却是讪笑:“哪里的话,夫妻两个小吵小闹,再寻常不过了。”
她说罢,就扭头看了看沈文和满脸的伤,她心里头自是记恨萧易夫这泼妇伤她的儿子,可她左不过就是在私下里同沈文和说上两句,又怎么敢同萧晔指指点点。
沈文和尚且不知谢徵遇刺一事,他只知她们在式乾殿对质互殴之事,便说道:“方才在宫里,我是看着公主走的,她可是一点事都没有!”
那会儿他还在式乾殿的时候,的确是萧易夫先走的,他看着萧易夫离开,那时萧易夫左不过就是被萧道成踹了一脚,总还是健全的。
萧晔说道:“你是早早的出宫了,你可知道她被人陷害豢养面首,还被诬陷谋杀谢徵!”
沈文和愣住,他与沈周氏面面相觑,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被父皇打得半死,如今还被关在公主府了!这都是你害的,你就该受千刀万剐,来给易夫谢罪!”萧晔气得脸都涨红了,沈文和却是无辜,他自认的确连同谢徵叫萧易夫栽了个跟头,可她遭人陷害的事,他却是不愿背锅的,他不大服气,吞吞吐吐的反驳:“这……这与我何干呐?又岂是我找人陷害她的?”
萧晔原本就在气头上,此番过来找沈文和,左不过就是想叫他同萧易夫去认个错罢了,至多也是骂他一顿发一通火,谁料沈文和非但不认错,反倒还与他犟嘴,竟是毫无悔过之心的,他气得冲到沈文和跟前,抡起拳头就要挥过去,斥道:“若不是你与谢徵那点破事闹到父皇那里,易夫又岂会被人逮住机会这般陷害!”
“不可!不可啊!”沈周氏急忙将沈文如护在身后,她到底还是萧晔的表姨母,萧晔总归还是不敢违背伦常的,于是又放下拳头了。
沈周氏故意在萧晔跟前做戏,扇了沈文和一巴掌,骂道:“你这丧良心的!怎么做出这等丑事来,有辱我沈家门风不说,还害了公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赶紧去给公主赔罪,要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彼时萧晔也已冷静了些,说完私事,他便又关心起了公事,质问道:“你为何会与谢徵厮混在一起?你明知她是太子的人,还害死了表舅,莫非,你还对谢昱念念不忘!”
“不!不是!”沈文和一手捂着脸颊,忙不迭解释道:“是因为前几日,我在城外被谢贵嫔和临川王派人追杀,是谢徵身边的婢女救了我,今日约她在茶舍见面,也不过就是想当面同她道声谢而已。”
他未敢说是谢徵约的他,不过,这样的解释,也正好和在萧道成面前的解释对上了。
沈周氏才听说儿子被人追杀,自是心有余悸,连忙问:“你没伤着哪儿吧?那谢贵嫔母子,为何要追杀你?”
萧晔斟酌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今日也是谢贵嫔给易夫下套,唆使她去茶舍,难道易夫遭陷害之事,也是她一手设计?”
想至此,萧晔扭头就走,直奔宫里去了,他可得去昭阳殿同罗淑仪好好琢磨琢磨此事。
待萧晔走后,沈文和就同沈周氏说道:“母亲,今日是那泼妇先伤了我,我可不去给她赔罪,要赔罪,也该是她来给我赔罪。”
“傻孩子,今日之事,你开罪了她,她如今是被关在公主府了,可她日后总要出来的,你若不去给她赔罪,往后你们这夫妻还要不要做了?就算再做不成夫妻了,你也不能被她影响了仕途啊。”
沈文和迟疑道:“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我纵是去找她,她也不一定肯见我。”
“那又何妨?”沈周氏笑道:“你去找她了,这礼数上说得过去,至于她见不见你,那就是她的事了。”
沈周氏说罢,就推搡着沈文和走出书房。
公主府那边,萧易夫正卧床养伤,太医令才离开,刘女史就禀道:“公主,驸马来了,在府外候着,说是来给公主赔罪的。”
萧易夫躺在榻上,两眼空洞无神,申请呆滞的直视上方,她异常冷静,只是面无表情的说:“滚,你们都滚。”
刘女史犹豫了一下,这才带着屋内一众婢女离开。
萧易夫满脸淤痕,脸颊更是肿得不像个人样了,心中更似乎有千般万般的苦楚与无奈,可终究还是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如今也只是轻轻的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虞郎啊,虞郎啊……”
她缓缓闭目,两滴清泪悄然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