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瞒,欺骗,怀疑……
夏朝生背后冷汗如瀑。
白虎的事发生以后,他与穆如期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
穆如期待一个人好时,能伪装得非常完美,不露出丝毫的破绽,就如同他的为人,明明虚伪至极,朝臣乃至百姓提起他,却都说不出半句坏话。
夏朝生不是没提起过树林里那一箭。
那宛若神来一笔的一箭,他自问,射不了那么准。
可穆如期每每听他提起白虎,眼神里都会涌出伤痛,再拉着他的手,说:“还好那一箭……若是偏了分毫,你要孤如何是好?”
穆如期甚至因为这件事,再也没碰过弓箭,连骑马,都抗拒了一段时日。
夏朝生心痛不已,明白穆如期是受了惊吓。
穆如期却反过来安慰他:“有你在,孤就算一辈子不能搭弓射箭,又有何妨?”
这样的安慰到了夏朝生的耳朵里,是另一种负担。
也是他后来心甘情愿吞下易子药的契机。
他以为,穆如期对骑射产生阴影,是为了救自己的缘故,所以心甘情愿地“还”回去一个健全的身体。
事实证明,夏朝生错了,还错得很离谱。
白虎的眼睛,根本不是穆如期射中的。
想通这一点后,有那么一瞬间,夏朝生的整颗心被恨意填满。
但很快,他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魇着了?”
他呆呆地“啊”了一声,如梦方醒。
他不再是前世被蒙在鼓里的夏朝生。
他重回一世,嫁给了九叔,现在正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望着流水般的青纱床帐发呆。
“可是魇着了?”穆如归替夏朝生擦去额角的冷汗,蹙眉道,“换身衣服再歇息吧。”
他浑浑噩噩地点头:“好。”
穆如归将夏花叫进来,吩咐她去拿干净的里衣,然后不着痕迹地问:“梦到什么了?”
夏朝生疲惫地按压着眉心:“白虎。”
穆如归一怔,眼神里有零星的恍然:“可是先前祭礼归途中,遇到的那一只?”
他点了点头。
“它瞎了两只眼睛。”穆如归等夏花拿来干净的里衣后,轻声说,“已不足为惧。”
夏朝生走到屏风后,闻言,纳闷道:“为何瞎了两只眼睛?”
他记得,当时在树林里,只有一支箭没入了老虎的眼睛。
却听穆如归淡淡道:“前些时日,在骊山猎场出现的白虎,就是它。”
屏风后的夏朝生如遭雷击。
他指尖发颤,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许多。
——九皇叔甚善骑射。
——九王爷在猎场射中了白虎的眼睛,得了陛下的厚赏。
白虎,白虎。
夏朝生穿上新换的里衣,定了定神,走到榻前,拉着穆如归的手,颤声问:“九叔,那头白虎……”
话到嘴边,他却不知如何发问了。
穆如归会错意,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娓娓道来:“他日,我曾射中白虎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在猎场,它回来,只为报昔日之仇。”
穆如归言罢,惊觉他抖得愈发厉害,蹙眉喊人:“红五!”
“王爷,属下在。”红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去宫中请太医。”
“不用!”夏朝生猛地提高嗓音,用汗津津的手扯出了穆如归的衣袖,“九叔,我……我没事。”
穆如归见他面色苍白,透着一丝病态的红晕,哪里肯听他的话,直言,让红五快去快回。
夏朝生见阻拦不及,也不拦了,索性拽着穆如归的衣袖,又哭又笑。
“九叔。”他笑前世的自己愚蠢,也哭前世的自己可悲,“那年……是你救了我?”
穆如归常年不在上京城,并不知道,那一箭的功德已经被穆如期尽数揽去。
他不过是随手一箭,哪怕即将被猛虎所伤的,不是夏朝生,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遂,思忖片刻,才想起来,夏朝生说的“救”是哪一回:“白虎记仇,相隔多年,在猎场见我,愤怒如初。”
这话算是承认了。
夏朝生眼里霎时滚下两行泪。
是啊,穆如期连军功都要抢,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九叔。”他扑到穆如归怀里,哽咽道,“你为何不说?”
穆如归当夏朝生还沉浸在可怖的梦里,无奈道:“不过是一箭……不足挂齿。”
他浑身一震。
怎么能说是不足挂齿呢?
那是他和穆如归兜兜转转,终究错过的一辈子。
后半宿,红五将太医从宫中请了出来。
梁王刚回到上京,正是重视穆如归的时候,半夜惊闻九王妃病重,还以为夏朝生命不久矣,连贴身的内侍监都派了过来。
如此大张旗鼓的一通闹,天未亮,上京城里又开始传,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活不过这个冬天。
紧接着,联想到近日来的传闻,以及太子洋洋洒洒的罪己诏书,大家纷纷感慨:“如今看来,陛下的赐婚也不无道理。”
“是啊,太子殿下……哼,还不如那瘸了腿的九王爷呢!”
“对,九王爷虽然瘸了腿,却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嘘,这话你也敢乱说?”
“秦通达都被凌迟处死了,有什么说不得?”
…………
坊间流言与夏朝生无关。
他半夜骤然得知真相,缓过神后,当真发起热,蜷缩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听九叔与太医说话。
说的尽是些生涩难懂的药名,许是在谈病情。
他自知寿数不过五载,悲伤之余,又很快冷静下来。
前世未得真相,苦苦盘桓在穆如归身边三十年,今生……已经是赚了。
他向来看得开,想通后,安然陷入了沉睡。
夏朝生一睡,便是三天,再醒时,仿佛又回到了重生之初,鼻翼间萦绕着浓浓的药香。
“夏花。”他勉强坐起身,扶额轻咳。
“小侯爷,您醒了?”进屋的,却是秋蝉,“夏花在为老爷和夫人打点进宫的朝服呢。”
秋蝉手里端着药,不用夏朝生开口问,就将所知消息一应说了出来。
原来,梁王匆匆躲去骊山时,连历年在宫内举办的年宴都省了,如今四海安定,年宴便又提上了日程。
“虽说年节已经快过了,但谁不知道,陛下举办年宴,是为了嘉奖王府和咱们镇国侯府呢?”
“数你机灵。”夏朝生喝了药,难得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病,仿佛把他心头的郁结全病没了,身上轻松不少。
“小侯爷醒得及时,年宴就是今晚呢。”秋蝉笑眯眯地感慨,“今早,夫人还说,若你今日不醒,来日知道错过年宴,怕是一整年都不消停。”
夏朝生失笑摇头:“王爷呢?”
“王爷在侯府逗留了两日,府中政务堆积如山,不得不回去了。”秋蝉边说,边抿唇笑,“不过小侯爷不必担心,红五就在院子里候着,奴婢和他说一嘴,王爷准会赶回侯府的。”
夏朝生面颊微红,却没有反驳秋蝉的话。
穆如归的心思,他都知晓。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过后,穆如归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穆如归在侯府逗留了两日,连太医都回宫了,还不肯离去。
最后,是镇国侯亲自出面,才将他“请”走。
穆如归记得自己离去时,夏朝生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虚弱得连呼吸都很微弱,所以当他再次推开卧房的门,瞧见夏朝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时,悬起的心重重坠落,眼前更是闪过细碎的光。
穆如归疾步冲过去,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微凉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秋蝉极有眼力见地合上了门,悄悄拽走了红五。
夏朝生眨了眨眼,主动环住穆如归的腰:“九叔。”
“嗯。”穆如归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叹了口气:“我的身子并无大碍。”
他想,许是骤一接触真相,精神承受不住,演变成了骇人的急症。
如今郁气散尽,病也就顺势好了。
穆如归松开了箍在夏朝生腰间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色。
确实是好多了,还透着点大病初愈的红。
“宫中年宴,可想去?”
“想去。”夏朝生点头,虚虚地勾着穆如归的手指,“陛下还请了哪些人?”
穆如归知道,他想了解朝中局势,便拉着他坐在榻前,耐心道:“除了太子,其余人等,都和往年没有分别。”
夏朝生若有所思地挑眉。
年节里,他不想见到穆如期。
想到那张脸,他就倒胃口。
夜深霜重,东宫中传来几声瓷器破裂的声响。
穆如期将案前一应器物全摔在地上:“秦通达怎么会通敌叛国?!”
跪在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抬头。
穆如期只觉得荒谬。
他认错时,当秦通达犯了什么无痛不痒的小罪,压根没将事情往“通敌叛国”上想,直到秦皇后脱簪请罪,秦通达被凌迟处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这不是一个东宫太子该沾染上的罪责。
——啪!
穆如期又将一套青瓷茶具砸在地上。
“父皇连年宴都不许我参加。”他扶着桌案,气喘如牛,“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吗?!”
最让穆如期恐惧的,是秦皇后自请出宫。
他在宫中失去了最有利的支持。
就因为没将夏朝生娶进东宫,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预期。
夏朝生,夏朝生。
穆如期双目猩红,阴恻恻地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宫人,最后目光定格在随侍的小太监身上。
“你,过来。”
穆如期的声音无异于催命符,小太监吓得跪倒在地:“殿下,饶命啊!”
“谁要你的命?”穆如期不屑地嗤笑,扫了一眼其余宫人,“都给孤滚!”
小太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匍匐在地,涕泗横流:“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穆如期不耐烦地走过去,一脚将小太监踹翻在地:“孤还有用的着你的地方。”
面如土色的小太监刚松一口气,就因为穆如期接下来的话,彻底瘫软在地。
太子殿下要他去给镇国侯府的小侯爷,也就是如今的九王妃下药。
小太监颤抖着接过穆如期递来的药瓶,想到那个被□□后,痴痴傻傻的侍女,手一抖,差点失手将药瓶砸碎。
“今日年宴,是个好机会。”穆如期眯起眼睛,鞋尖抵着小太监的肩,将他死死踩在地上,“好好把握机会,是死还是活……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小太监不想死,哭着将药瓶收进了怀中。
穆如期满意地收回脚:“孤就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想到夏朝生,神情不复先前的狠厉,眼神里流淌着怪异的温柔。
“殿下,若是……若是王妃不愿来……”
小太监剩下的话被惨叫淹没。
穆如期一脚叫他踹到了门外,气急败坏地咆哮:“怎么可能?!”
“他为了我,金銮殿跪得,易子药吃得……怎么会不愿来东宫?!”
小太监的话触及了穆如期心中最隐秘的担忧。
今生与前世天差地别,唯有朝生的喜欢,不能变。
穆如期冷眼瞧着小太监,见他吐出一口血,勾起了唇角:“你若不去,有的是人代替你去。”
“殿下,我去……”小太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麻木地喃喃,“我去。”
他不想死啊。
只有去这一条路。
太子虽被幽禁,但金吾卫不会拦一个太监。
小太监在宫城前,遇到了在御前伺候的寻芳姑姑。
“跟我来。”寻芳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小太监面上的红肿伤痕,不着痕迹地蹙眉,“怎么搞的?”
脸上带伤,很难安排在年宴上伺候。
小太监知道寻芳是秦皇后身边的旧人,不敢直言脸上的伤是太子弄出来的,嗫嚅道:“是奴才不小心。”
“糊涂东西。”寻芳哪里猜不到伤痕的来源?
只是她猜到了,也不觉得太子有错,反而冷嘲热讽道:“惹主子生气,也算是你的本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应是。
“东西拿来了吗?”
“回姑姑的话,拿来了。”他将怀里的药瓶取出,递与寻芳,“此药药性极强,只要一滴,就能让人失去神志,请姑姑小心着用。”
“还用你提醒?”寻芳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金瓜子,“行了,你脸上有伤,还是走吧,回去和太子殿下复命即可。”
小太监收下金瓜子,提心吊胆地走了。
月色昏沉,皇城中的热闹逐渐远去。
他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只觉得周身寒气肆意,摇晃的树影都像是索命的亡魂。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小太监头一次亲手害人,胆战心惊之下,快步奔跑起来。
风里似乎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小太监吓得肝胆俱裂,眼见不远处就是宫门,眼里迸发出一丝希冀的光。
可那丝光很快黯淡下来。
银芒闪过,小太监僵硬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须臾,几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身边,先将金瓜子从他怀里取出,然后趁着夜色,将他拖至一口枯井,毫不犹豫地抛下。
——噗通。
闷响过后,皇城陷入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