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秦通达再冷静一些,仔细想一想,为何回来的探子,神情中毫无惊慌,且手里拿着的冠帽崭新无比,就会察觉出异样。
可如今的秦通达,已经在上京城中困了许多日,宛若惊弓之鸟。
他的精神早已崩溃,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摇摇欲坠。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他的命。
秦通达输不起。
他身上背负着秦氏一族的百年荣耀,走错一步,既是粉身碎骨。
但若是赢了……他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秦氏一族出身的孩子身上依旧流淌着,除了皇族以外,最尊贵的血。
秦通达因为幻想中的画面,笑得疯癫而又诡异:“把城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恢宏的城门应声而来,可远处疾驰而来的队伍,似乎不尽是狄人。
秦通达的侍从察觉出了异样,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纷乱的马蹄声掩盖下,无数人借着漆黑的夜色冲进了城门,为首的,的确是狄人,但他们冲进城门后,却没有横冲直撞,而是以一种畏惧的态度,老老实实地停了下来。
迫不及待地跑下城墙的秦通达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们……”
他的话被一杆银枪截断。
秦通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认得这杆枪,这是……这是那个瘸了一条腿的穆如归的□□。
穆如归怎么会在这里?!
秦轩朗的信中明明……明明说他伤重……
秦通达目眦欲裂。
穆如归并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迈步走出了浓稠的夜色里。
日夜兼程赶回上京的九王爷,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疲惫,但眼中的戾气让他的眸色比漆黑的夜空还要深邃。
“秦大人,好久不见啊。”穆如归似笑非笑地望着宛若见鬼的秦通达,嘴里随意的客套化为了冰冷的催命符。
秦通达“噗通”一声跌跪在地上。
他不畏惧死亡,他只畏惧秦氏一族的荣光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可如今穆如归的出现,已经让他看见了结局。
秦氏……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秦通达冷汗如瀑,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一场豪赌,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穆如归的死亡上,可谁又能想到,穆如归身受重伤以后,还能赶回上京?
原来,只要有玄甲铁骑在,他就输了。
他输了不要紧,可成为筹码的的秦氏一族……都被他输干净了。
秦通达念及此,扯着头发,哀嚎出声。
他又哪里知道,与他在赌局上博弈的,从来不是穆如归,而是身娇体弱,时不时吐血的夏朝生。
时间回到几日前。
穆如归和夏朝生踏上了归途。
春风吹融了官道上的积雪,他们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但夏朝生万万没想到,会在半道上撞上夏家军。
风尘仆仆的镇国侯瞪着通红的眼睛,拎小鸡仔似的,将夏朝生从马车上拎下来。
穆如归伸手作势要拦,夏荣山立刻冷笑出声:“九王爷,生儿嫁与你,你可要称呼本侯一声岳父大人!”
穆如归神情一僵。
夏荣山趁机将夏朝生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他没有丝毫不妥以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翅膀硬了,晓得出谋划策,怎么不晓得知会为父一声?”
“你可知道,为父换防路上,听到嘉兴关破的消息,有多担心吗?”
“把你假惺惺的眼泪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别以为为父没瞧见你刚刚打了哈欠!”
夏朝生连忙眨了眨眼,将泪水憋回去,然后拽着夏荣山的衣袖,讨好地晃了晃:“这么拙劣的法子,爹一准能看出端倪……”
“还说?!”夏荣山眼睛一瞪,他瞬间不敢说话了,就可怜兮兮地偷瞥穆如归。
穆如归被他含着水光的眼睛看得满心柔软,当即走过来:“朝生。”
“九叔。”夏朝生的眼睛亮了,迈着步子,要往穆如归身边跑。
镇国侯气得两眼一翻,伸手拽住他的披风领子,硬是将人拽回来:“夏、朝、生。”
语气冷气四溢,是真的生气了。
夏朝生彻底僵住,半晌转身,规矩地行礼:“爹,我知道错了,可我事先明明让人往侯府中传过话……”
他顿了顿,狐疑道:“爹,你为何会在此时换防?”
夏荣山不自在地轻咳:“陛下觉得为父年节里过于清闲……”
夏朝生闻言,恍然大悟:“爹,你是不是成天上奏本弹劾九叔?”
大过年的,梁王都休朝了,他爹还成日在金銮殿前闹腾,梁王能不烦吗?
估计是实在受不了了,才下了让其去换防的旨意。
“没大没小,都成婚了,不许叫王爷‘九叔’!”夏荣山被戳到痛脚,假意教训他,实则掩饰心里的尴尬,“行了,为父瞧见你就安心了……跟为父回去!”
上京城中的权贵信了秦通达的鬼话,夏荣山却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他在得了嘉兴关破的消息后,特意询问前来报信的金吾卫:“可有准信?”
金吾卫如实禀告:“回侯爷的话,嘉兴关或许守不住的消息,是秦小公子在书信中说的。”
夏荣山提起的心,听了这话,放下了大半。
上京城中的权贵都当他是莽夫,殊不知,在他眼里,他们简直连边关三岁小儿都不如。
就算穆如归伤重又如何?
嘉兴关横在大梁与幽云十六洲之间这么多年,狄人要是真能趁着穆如归受伤,就趁虚而入,凶名赫赫的玄甲铁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此中道理,与龟缩在上京,连边关都没去过的人,是无法言明的。
他们的理智早已被繁华浸染,听到战事,第一反应是保全自己,其次是富贵,再然后,才去思考,若是国破,该如何自处。
他们被玄甲铁骑和夏家军保护得太好了,早已忘却,上京城的繁华是建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之上的。
只有在边关捷报送到皇城中时,他们才会装模作样地抒发一些类似于“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和为父回去。”夏荣山确定嘉兴关无恙,不由分说,拉着夏朝生往马车边走,“先回侯府见见你娘。”
“朝生……”穆如归一听镇国侯要将夏朝生带走,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抿唇拦在夏荣山前,“跟我回去。”
夏朝生瞧瞧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爹,又看着板着脸的九王爷,最后灵机一动:“爹,带我去骊山!”
“骊山?”夏荣山犹豫一瞬,恍然大悟,“是了,陛下若是信了秦通达那个无耻老儿的话,肯定会去骊山避难。”
夏朝生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咱们去救驾!”
边说,还边歉意地向穆如归眨眼睛。
穆如归知道夏朝生去骊山,要做的,必定不止“救驾”一件事,且身边还有夏荣山护着,依旧不放心:“红五,跟着去。”
红五依言纵马来到夏朝生身边,笑眯眯拱手:“王妃。”
“爹,我和王爷还有话要说,你等等我。”夏朝生眼珠子一转,软声恳求,“就一句话。”
夏荣山冷哼着松开手。
夏朝生如蒙大赦,拎着衣摆,小跑着回到穆如归身边:“九叔,你到上京以后,先别急着进去,等我这样……这样……”
穆如归眼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待夏朝生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
夏朝生面颊微红。
他总觉得从嘉兴关回来以后,穆如归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微的变化,像是更大胆了,也像是更纵容了。
以前的九叔太压抑,太克制,面对他时,小心翼翼得让人心疼。
现在这样就很好。
“咳咳!”冷眼旁观的夏荣山见夏朝生说完话还不动,当着众人的面,与穆如归含情脉脉地对望,只觉得面上无光,气不打一处来,“还不过来?”
夏朝生回过神,灰溜溜地跑回去:“爹。”
“走吧,以后有你嫌他烦的时候!”夏荣山咬着牙,翻身上马,亲眼瞧见夏朝生爬进自家的马车,才回头,与穆如归行了一礼,“王爷,上京中事就拜托你了。”
抛却碍眼的婚事不谈,夏荣山对穆如归纵有再多的不满,看着军纪严明的玄甲铁骑,心中就生不出太多的厌恶。
身体残缺又如何?
若是没有穆如归,上京城早就被狄人踏破了!
“还请王爷回去后,替本侯照应侯府。”
“自然。”穆如归低声应允。
夏荣山安下心,低呵一声“驾”,纵马来到马车边:“走吧。”
马车的车轮滚动起来。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夏朝生却已经有些不习惯了。
他撩起车帘,黑漆漆的玄甲铁骑尚未动,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背着银枪的穆如归格外显眼,像是印在他的眼底。
夏朝生的心跳一下子乱了,慌忙放下车帘,但很快又急不可耐地撩开。
扬起的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玄甲铁骑也化为了黑云,向着另一个方向急掠而去。
“王妃,烟尘大,您将车帘放下吧。”红五拽着缰绳来到马车边,小声安慰,“咱们绕道骊山,不会比王爷晚到几日的。”
“嗯。”夏朝生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前,眉毛一挑,“秦轩朗呢?”
“回王妃的话,也跟着咱们来了。”
“他倒是聪明。”夏朝生笑着摇头,“……现在秦通达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吧?”
秦通达的确恨。
他毕竟是秦家的家主,又当了多年宰相,短暂的崩溃过后,逐渐恢复了神志。
问题出在秦轩朗寄回来的信上。
电光火石间,秦通达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了惊骇。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忤逆自己,就如同他从不怀疑秦轩朗心中所说的话一样。
可细想起来,那些信件上并没有直言,嘉兴关破。
只说狄人翻过了尧山,穆如归伤重……
“伤重”是个有多重含义的词。
就像镇国侯夏荣山家的那个病歪歪的小子,时不时吐口血,若是感染风寒,可不就是“伤重”吗?
但同样的风寒放在常人身上,两副汤药一灌,再无性命之忧。
同理,若是穆如归残废的腿受了伤,也的确算是“伤重”。
秦通达额头上冷汗直冒,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连带着秦轩朗的意图都想得明明白白。
“逆子,你竟……你竟……”秦通达哆嗦着咬住下唇,仰起头,浑身痉挛。
他的视线里,身披黑甲的穆如归一步一步靠近。
秦通达恍惚间感受到了边关凛冽的风,鼻翼间也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
穆如归伸来的不是手,而是森森白骨。
“啊!”秦通达被自己的幻想吓得涕泗横流,身下散发出阵阵恶臭。
穆如归眉心一拧,飞速拎起插在地上的银枪,重新背在背后。
“你……你是不是要杀我……”秦通达瘫倒在地,眼神逐渐涣散,“太蠢了,我真是……我真是太愚蠢了……是啊,你是先帝最宠爱的……”
“我不会杀你。”穆如归冷漠地打断秦通达的话,在城门前驻足,遥遥望着地平线上燃烧起来的火光,语气里难得透出一丝温柔,“陛下自由决断。”
他的温柔并不是对梁王,但是秦通达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他身边的石子微微颤动起来,遥遥的,是让大地都跟着震颤的马蹄声。
狼狈逃离上京的梁王,带着金吾卫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他佝偻的脊背都仿佛在这一刻板得笔直,不等几位皇子出声,已经从龙辇上跳了下来。
五皇子眼皮子一跳,试图扶住梁王摇晃的身影。
但是不等他靠近,梁王已经冲到了城门前,一脚将秦通达踹倒在地。
“朕……朕当真是信错了你!”
赤红色的火光映亮了秦通达毫无血色的脸,他张了张嘴,不甘心就这么输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陛下,这一切都是……都是九王爷的阴谋!”
梁王闻言,怒气反笑:“好啊,死到临头,你还要随意攀咬?”
“陛下,你听我解释……”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陛下,九王爷明明没受伤,你看他尚有回上京之力,为何……为何要说伤重?!”秦通达不管不顾地向穆如归爬去,“陛下,纵然臣心怀不轨,九王爷……九王爷也有不臣之心!”
梁王眼底划过一道惊疑。
他太多疑了,即便知道此刻秦通达所说之话,是临死前的攀咬,仍然不可不避免地怀疑起穆如归来。
……背着□□的穆如归身形挺拔如松,的确没有伤重的迹象。
秦通达见梁王沉默,眼里迸发出浓浓的喜意。
他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就算死,也多拉一个垫背的。
秦通达的身体里又重新凝聚起了力气,竟然真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穆如归的身边,伸手扒着沉重的铠甲:“伤重不能作假,陛下……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隐在人群中的夏朝生早在秦通达开口时,就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若不是夏荣山拦着,他怕是要冲过去对着秦通达拳打脚踢。
“生儿,莫要添乱!”
夏朝生在夏荣山的低呵里,猝然回神。
是啊,九叔的腿伤是蛊虫咬出的,就算梁王真的要验伤,也不会露馅。
他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忽然明白,九叔为何提起梁王时,嘴角总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世间真的有如此凉薄的帝王,如此无情的兄弟,仅凭一面之词,就怀疑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将士们。
“九王爷,您敢说,自己伤重吗?”秦通达癫狂地笑着。
穆如归淡然道:“臣不敢。”
“陛下,陛下您听到了吗?他不敢!”
梁王心中疑窦丛生,望向穆如归的目光也起了变化。
穆如归不为所动,垂着眼眸望向发疯的秦通达。
秦通达哈哈大笑:“九王爷,您是不是生了反心,才如此污蔑……”
他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因为穆如归身后的玄甲铁骑,默不作声地替他卸去了厚重的铠甲。
漆黑的衣袍在风中翻卷,九王爷骨节分明的手,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撩起了衣摆。
“咝——”
血肉模糊的伤口横贯了穆如归的腿,粘稠的脓水打湿了半条裤管。
这岂止是伤重?
换了旁人,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梁王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穆如归血肉模糊的腿,心里也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内疚。
他恼羞成怒,后悔于方才的怀疑,便将怒火全倾泻在秦通达身上,抬腿不断踹过去:“让你污蔑朕的九弟……让你污蔑朕的九弟!”
秦通达痛呼不已。
穆如归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趁着梁王在气头上,将先前送入城门内的粘着羽毛的帽子,呈给了梁王:“皇兄,不知道为何,秦大人一瞧见它,连臣弟派来的人是何种身份都未验证,直接将城门打开了。”
人群中的五皇子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是狄人之物吗?”
秦通达猛地仰起头:“不——”
可是,太迟了。
所有人看向秦通达的目光都变了。
鄙夷,不屑,还有仇恨。
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秦通达的面色在如炬的目光里,彻底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