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没觉得自己的话什么不对。
他随着夏荣山回了侯府,陪裴夫人用了午膳。
裴夫人拉着夏朝生的手瞧了半晌,全然不关心他的婚事,就用帕子按着眼角,不停地问他身子如何了。
夏朝生忍下几声咳嗽,低声说:“好多了。”
“娘才不信!”裴夫人哭哭啼啼地摸他的脸颊,“瘦了这么多,怎么会好?”
镇国侯坐在一旁,不满地轻哼:“还不是怪他自己?身子都这样了,还想着上房揭瓦……”
“你还说!”裴夫人忽而一拍桌子,腾地起身。
夏朝生和夏荣山齐齐一震,不由自主乖乖坐好。
“生儿想做什么,你让他做便是!”裴夫人插着腰,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夏荣山的不是,“他那天下棋时同你说的话,我也听了一耳朵……生儿现在既然不想嫁入东宫,便是和九王爷接触又如何?”
“你……你居然还不许他出府?”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夏荣山被裴夫人的三言两语教训服帖了,蔫了吧唧地拿起筷子:“夫人息怒。你看,菜都凉了,再不吃就来不及了。”
裴夫人不为所动:“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生儿都没动筷子呢,你动什么筷子?”
可怜夏荣山上早朝前就胡乱吃了两个包子,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挨夫人的训。
夏朝生捧着手焐子,坐在一旁偷笑。
他化为孤魂野鬼三十载,早已记不清在侯府中的点点滴滴,如今重新感受,自是怀念无比。
夏荣山饥肠辘辘,又说不过裴夫人,只好向夏朝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夏朝生眨眨眼,往嘴里塞了块香喷喷的糕点,慢条斯理咽下,终于开了口:“娘,用膳吧。”
裴夫人闻言,立刻松开了揪住夏荣山耳朵的手,欣慰地执起筷子:“生儿,娘让人给你炖了燕窝,等会儿喝完了再走。”
“谢谢娘。”夏朝生颔首道谢,目光滴溜溜地转到他爹身上。
夏荣山头皮一紧,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爹。”夏朝生笑意更胜,“我想在院子里赏梅。”
“赏梅?”夏荣山差点噎住,想也不想,一眼瞪过去,“你赏什么……嗷!”
镇国侯话音未落,耳朵又被裴夫人拎住。
裴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撸起衣袖,把夏荣山往自己身边拽:“赏梅怎么了?生儿又没说要出门,你为什么不同意?”
“夏荣山,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夏朝生闻言,勾唇一笑,对龇牙咧嘴的夏荣山耸了耸肩。
夏荣山气结,没好气地改口:“行行行,我让他赏梅便是。”
裴夫人满意松手,坐回夏朝生身边,柔柔地握住他的手,像是变了一个人,哀哀切切地掉眼泪:“我的生儿真的瘦了好些……”
“娘,我多吃些就胖回来了。”夏朝生连忙往嘴里塞糕点,硬是把裴夫人哄开心了才回屋。
午后寒风习习,夏朝生刚躺在榻上,止不住地咳嗽。
夏花端来药,服侍他饮下:“小侯爷,您说要赏梅……是为了九王爷?”
“嗯。”夏朝生嫌药苦,喝完皱眉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从榻前的果盘里拿了橘子,慢吞吞地剥。
“可是奴婢不明白,小侯爷为何会知道王爷送来的夜明珠,少了一颗?”
“秘密。”夏朝生微微一笑,将剥好的橘子塞进嘴里,片刻后,轻轻“嘶”了一声。
好酸。
夏朝生虽让红五给穆如归带了话,却迟迟没等到回音。
他忍不住向黑七打听,方才知道,梁王即将携亲贵大臣,去骊山猎场围猎,而九王爷也在随行人员之中,近些时日忙着围猎的事,压根抽不出空来见他。
“按例,围猎该在三月。”黑七与夏朝生解释,“只是前不久,骊山猎场的宫人进京禀报,说是在猎场中寻到了白虎的踪迹,陛下觉得是祥瑞之兆,便破例说要在下月去猎场瞧瞧。”
“白虎?”夏朝生眯起了眼睛。
前世此时,好像也发生了这么一件奇事。
梁王视白虎为祥瑞之兆,带着金吾卫及一众大臣,浩浩荡荡地在骊山滞留了近一月。
当然,白虎肯定是捉住了,至于是谁捉的……夏朝生记不清了。
他那时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成日在鬼门关前徘徊,梁王去骊山时,他连意识都不清醒,自然也没跟着去。
“围猎啊……”夏朝生用手指抠抠手炉上的花纹,沉思片刻,忽而起身,“夏花!”
夏花循声赶来:“小侯爷?”
“我爹可下朝了?”
“侯爷一炷香之前,刚回府。”夏花乖巧答道,“秋蝉帮小侯爷盯着呢。”
“陪我去找我爹。”夏朝生满意点头,伸手让侍女为自己裹上披风。
夏花依言替他系披风的带子,等黑七离开,才压低声音道:“小侯爷,院子那里……还是没有动静。”
穆如归没有赴约。
夏朝生叹了口气,腮帮子微微鼓起,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生气的时候,神情中弥漫着少年人的骄矜,贝齿咬着一点下嘴唇,欲言又止。
夏花无意中瞧见,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他羞恼地将半张脸埋进披风毛茸茸的衣领,“罢了罢了,不来就不来,一颗夜明珠而已,我还追到王府去讨不成?”
言罢,蹬蹬蹬得往院中跑。
夏花笑着追上去,假装没发现夏朝生在生气,扶着他的胳膊说:“近几日,花园里的梅花开得不错。”
“是吗?”夏朝生生硬地嘀咕,“那就去看看吧。”
花园里的梅花开得的确好。
白茫茫一片,宛若上京隆冬时的雪。
夏朝生裹着石榴红的披风,站在树下,只呼吸间的功夫,肩头就落满了花瓣。
他垂下眼帘,眸色黯然,用手指将花瓣轻轻拂去,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刚做鬼时,他困在穆如归身侧,恨不得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可重头再来,也不晓得是不是报应,竟是连见一面,都难。
青灰色的院墙外,忽而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夏朝生心中一喜。
“小侯爷!”夏花的眼睛也亮了,不等夏朝生吩咐,已经替他搬来木圆凳,“小侯爷,您踩着椅子上树,我在树下扶着您!”
夏朝生手忙脚乱地抱住梅树的树枝,费力地攀了过去。
院墙外,是灰蒙蒙的天,是无尽的风。
夏朝生爬得不快,花瓣在他眼前落雪般飘落。
暗香浮动,一颗心越来越雀跃。
黑七姗姗来迟,见夏朝生在爬树,连忙跳上去,替他扶稳脚下的树枝。
“小侯爷,您该让王爷跳进来找您啊。”黑七厚着脸皮打趣,“要是王爷知道您又爬树,不知道该如何心疼呢。”
夏朝生爬得气喘吁吁,终于将半个头探出院墙,哪里顾得上黑七的胡言乱语?
他迎着风,狐狸眼里蒙着薄薄的雾气,一声“九叔”卡在喉咙里,被金吾卫铠甲上耀眼的银光硬生生卡了回去。
站在院墙下的,并非他心心念念的九叔,而是着暗红色的长袍的太子。
大起大落无外乎如此。
夏朝生的心狠狠地跌入谷底,连站在树杈上的脚都开始发软,若不是有黑七以手撑着,必然要跌下树去。
四爪金蟒在穆如期的衣摆上熠熠生辉,他负手而立,对趴在院墙上的夏朝生叹息。
“朝生,你若想避过镇国侯的耳目,不该总从一处逃跑。”
穆如期觉得夏朝生翻墙,是为了见自己。
前世怎么就错过了呢?
穆如期无比惋惜。
他从前,喜欢温柔似水的人,所以见了夏朝生,即便被他的容貌吸引,心里却不认同他成为大梁的男后。
更何况,他只当夏朝生是那个人的替身,把夏朝生当成控制镇国侯府的工具而已。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穆如期在夏朝生死后,终于察觉到……自己动了心。
柔情似水又如何?
他是大梁的王,唯有夏朝生这样,烈火般难以驯服的人,才配得上后位。
好在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穆如期得意扬扬地想:他回到过去,知道前尘往事,皇位自然唾手可得,唯一的遗憾,便是夏朝生。
可迎娶夏朝生比重夺王位还要简单——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爱他至深,只要他说娶,就绝对愿意嫁。
穆如期也不打算去找夏朝生的庶兄了,他决定对夏朝生好一点儿,给他后位,给他尊荣,至于旁的……他觉得夏朝生会默许。
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呢?
他多哄哄,夏朝生肯定不会生气的。
至于他的好九叔……
穆如期背在身后的手猛地绞紧。
前世仇,今生报。
他不会再让穆如归夺走一切了。
“跳下来,朝生。”穆如期念及此,深情款款地张开双臂,“别怕,我接着你。”
他连尊称都不用,笃定夏朝生会因此感动,毫不犹豫地跳下来,一如他前世毫不犹豫地嫁进东宫。
窸窸窣窣。
风穿过梅树的枝丫,雪片似的花瓣飘出了侯府的院墙。
穆如期没等到跳下来的夏朝生,狐疑抬头——夏朝生的脑袋正一点一点往回缩呢!
“朝生?”穆如期如遭雷击,“你……”
夏朝生趴在墙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心底涌起的滔天恨意。
墙外是灭他侯府满门的仇人,是让他和九叔天人永隔的罪魁祸首,也是大梁的太子。
再恨,他也不能现在同穆如期撕破脸。
夏朝生狠狠地揉着脸,平复心绪后,再次将头探出院墙:“太子殿下。”
穆如期松了口气,扬起笑脸:“怎么不跳呢?”
他不好意思地喃喃:“上次……摔伤了腿。”
穆如期知道夏朝生“翻墙逃跑”被九皇叔逮住过一回,闻言,丝毫不起疑,甚至好心叮嘱:“腿受伤了就好好养病,等来日,我再来侯府接你。”
夏朝生忍着恶心,挤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多谢殿下,我等你。”
穆如期听得他温柔的嗓音,心里有点美:夏朝生果然爱孤如初。
“殿下,时辰不早了。”穆如期身后的金吾卫低声提醒,“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穆如期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离开前,从袖中掏出一枚东宫令牌,递到了院墙前:“朝生,先前那块令牌是不是在金銮殿前,被我的父皇收走了?”
夏朝生无言以对,手揣在手焐子里,不是很想拿出来。
“莫慌,我再给你一块。”穆如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执着地将令牌抛过来,“东宫的门……永远向你敞开。”
言罢,潇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朝生任由东宫令牌掉落在梅树下,恨恨地盯着穆如期的背影,然后不小心瞧见了独自骑马立于街角,不知道来了多久的穆如归。
夏朝生:“……”
夏朝生脚下一软,差点从墙头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