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灼看见时壹这一身打扮的时候,表情颇有几分一言难尽。
头发披散着,浓妆艳抹遮掉了她原来的清隽的容貌,短袖校服的两只袖子卷到肩膀上,露出两条白嫩嫩的胳膊。
裤脚改窄了,勾勒出小腿的轮廓。
全身上下就脚下蹬的皮鞋没变。
看着打扮是很混混流氓,但瞧着却怎么都欠几分意思。
再怎么瞪眼都像是故弄玄虚,仿佛一只张牙舞抓的小猫,没有半点威慑力。
余灼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头顶的小灯泡把他照得清清楚楚。
他脸上的红肿未消,眼角的破损依旧触目惊心,一些位置的淤痕浮现。
虽没有昨晚那样让人不忍直视,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他眯起眼,满手的泡沫往桶里一泡,洗了个干净:“去干嘛了?”
“跟着周微去弄一下行头。”时壹有板有眼地说。
放学之后,周微领着她去裁缝铺改了校裤,又带着几个小妹嘻嘻哈哈地把她脸上一顿弄。
才弄出这个周微比较满意的造型,并且勒令让她平时就这样打扮。
齐县不是什么好县城,一中更不是什么好学校,管理疏松得让人瞠目结舌,除非不穿校服,否则不怎么管。
余灼不清不楚地收回视线,抬手在工具箱里挑挑拣拣,从里面拣出抹布,就要擦面前的摩托车。
半响蹦出一个字:“丑。”
“……”时壹。
她也不想的。
她敏锐地看见余灼探出去的两根手指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微微痉挛起来。
他不以为意,抹布泡了水,准备继续工作。
时壹连忙把路上买回来的泡面塞他怀里,自告奋勇地说:“我帮你洗吧,你肯定还没吃饭,你去吃。”
毕竟受伤是因为她,不管他觉不觉得是帮她,而事实都是帮了她。
互帮互助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时壹不知道,半个小时后的她恨不得把自己抽死。
她对余灼的认识,真的是太浅薄了。
余灼没有丝毫推辞,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时壹,然后自己靠在了门边,冷眼瞧着她。
“先去井里打三四桶水。”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盒泡面,举在手里,在灯光下转了一圈。
粗糙的指尖划过塑料封膜。
完好无损。
他这才把视线斜到时壹身上。
时壹反应过来连忙去客厅丢了书包,去到井边琢磨了一下这个桶,又探头看井里那一汪黑黝黝的水。
试探着把桶垂下去。
“你不会打水?”余灼的声音飘忽着从身后传来。
时壹以为桶垂下去就会自动沉下去打到水,但事实上,桶浮在水面,一滴水都进不去桶里。
她左右晃绳子,那桶就是死活不沉下去。
这时候听到余灼的话,她折腾出一脑门的汗,抬手擦了一把,说:“我从来没打过。”
“老段说,你家里很穷。”余灼有些不清不楚的话轻飘飘地荡起。
时壹握紧了麻绳,镇定地答:“我家里是普通家庭,都是用自来水的,没井。”
后来愣是陈大嫂看不过去,出来教时壹怎么打水,时壹才打到三桶水。
余灼就那样静静地抱着手臂,视若无睹地站着,树干似的一动不动。
“你从哪里来的?”余灼故作随意地问。
时壹刚刚把抹布泡了水,开始擦摩托车,随口答:“隔壁舟县的。”
“用点力,擦完要抛光,”他气定神闲地指挥,“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时壹扭头,他躲开了那小灯泡的光线范围,歪着脑袋靠着门框,半个人陷入黑暗之中。
瞧不清他的表情,但时壹总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一种直觉,发麻的头皮,和凉森森的感觉告诉她的。
“你怎么突然好奇我?”时壹试探。
“问问。”他随便答了一句,态度随意得仿佛提不起劲来,有种闲聊的感觉。
若不是时壹知道这个人平时罕言寡语、守愚藏拙,城府极深,这时候铁定就信了。
她又扭过头,继续卖力擦摩托车:“我哥失联这么多年,报警也找不到,我不放心,就跑出来找他了。”
“你父母不管?”他状似随意地问一句,又提醒,“油箱的盖子拧紧,别进水。”
时壹懵了一下,油箱盖子是哪个?
她手脚无措地停了一会。
“不知道油箱盖子在哪?”余灼问。
时壹快速地瞅他一眼,他人依旧淹没在黑暗中。
如果刚刚还是怀疑的话,现在就是肯定了,余灼在试探她,怀疑她的来路。
为什么?
她念头一闪,来不及细想,思维很快跟了上来:“我家那边几年前就严打五类车,我很少见到摩托车,所以不太清楚。”
余灼不置可否:“听说舟县没齐县这么落后,现在看来,发展应该比齐县快不少。”
时壹耸耸肩:“齐县是比我家落后些,感觉这边也快严打了,你不改行,到时候没生意。”
“时这个姓氏挺少见。”他突然又九转十八弯似的换了个话题。
时壹险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还好吧,虽然少,总是有的。”
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余灼便没有再问,而是开始指挥时壹给摩托车洗车抛光。
这可把时壹累得够呛,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洗了好几遍,又去打了好几桶水,又是抛光好几遍。
而且还不止一台摩托车,她洗了整整三台。
其中两台轮胎坏了,要换,那轮胎,时壹费尽全身力气,才装上去一个,另外一个还是歇了半天才换上的。
从小到大没这么累过,跟在陈大嫂的水果店里工作的劳动程度不可相提并论。
但是余灼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偶尔冒出来一句:“普通人家的孩子,年纪这么小自己跑出来,挺能吃苦的。”
顶着这句话,时壹愣是一句累都没喊出来。
余灼也真的能狠下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己弄完,险些连陈大嫂和别的邻居都看不下去,要出来劝。
但被余灼一个眼神扫了回去,谁也没站出来。
洗完之后别说吃泡面了,只怕她连倒水的力气都没有。
余灼看了一圈,面无表情地说:“我最近行动不太方便,以后你放学,就帮我工作,我给你算工资。”
时壹扶着其中一台摩托车咽了一下嗓子,气息喘成一团。
她隐隐觉得他不怀好意,不敢随便接话,只能微笑。
他视线一下子斜了过来:“你还欠陈大嫂钱,又每天要吃饭,应该不会嫌钱多?”
“……”时壹假笑:“不嫌,怎么会嫌,我特别能吃苦。”
余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子。
时壹盯着他的背影半天,直到他人进了厨房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她才猛地喘一口气。
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地垂着,把手往身上的校服上蹭。
就这么大半个小时,她手心出的汗,比她一辈子的都多。
静下来之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想:
余灼为什么试探她?他怀疑她什么?对他不怀好意?他有什么值得她不怀好意的地方?
一般人怎么可能这么多疑?
想了半天无果,又想起自己还有作业要写,便连忙洗了手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余灼泡了两盒泡面端出来,看见她也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把泡面放在她面前,自己吃自己的。
时壹一边吃,一边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恨不得两个字当成一个字写,连笔连得自己都觉得像鬼画符。
全部作业写下来,已经时凌晨一点了,余灼早就进房间睡觉了。
时壹左手握着右手,右手一个劲地抖。
别说余灼受伤了,就她没受伤的,这样干下来,好好的人也得痉挛。
又想起余灼平日里都是这样做的,还是全天面不改色地干下来,心里对余灼的体力便已经有了预估。
绝不是陈大嫂说的,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时壹收拾完之后,连忙进了房躺着动不了了。
她死鱼似的瘫着,眼皮子都懒得抬,只在心里哀嚎——她怎么就遇上了余灼这种怪人。
好端端的怀疑她干啥?还怕她谋财害命不成?她也得害得动才行啊!
心理黑暗成这样,肯定以前很多仇家才会这样。
估计坏事做了不少,怕人报复,难怪重生前看见的新闻热评里会说他活该。
说不定他自己说的“他不是什么好人”,这句话不是谦虚。
时壹越想越毛骨悚然,下定决心明天开始不要跟余灼走得太近,至于他两个月后的事,能救就救吧。
救不了的话,她也没办法。
时壹这里正胡思乱想着,隔壁的房间里昏昏暗暗的,整个屋子只有床头一盏小台灯亮着。
余灼面无表情地靠做在书桌前,沉默得仿佛成了一座雕塑,纹丝不动,连呼吸都近乎没有。
好半响,他眼皮子一掀,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拨通了老段的电话。
“喂,余狗,咋了?有话快说,我没空。”
余灼声音低低沉沉,像是抑制了音量一般:
“帮我查一下。”
“查什么,说,我人脉广得很,只要不是大海捞针或者太偏门的事情,我保证给你查到。”
余灼自动忽略他自吹自擂的话,干脆利落地说:
“帮我查隔壁舟县是不是严打五类车,从几年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