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医院时已经午夜。黑暗仿佛漆森幕布笼罩世间,从窗口望去灯火渺薄稀少。同学都在父母的催促中散去归家。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一枚沉香的灯盏等我归去。吻我额头,哄我入眠。父亲母亲,你们就此弃我而去了吗?我已长成桃腮杏面的如花少女。你们真的忍心舍我不顾,任我独自匍匐于荆棘孤途,不再宠我怜我了吗?
我会很乖,不再任性。拿骄人成绩以慰你们的教导苦心。再不挑食哭闹,无理取闹,顶嘴驳斥母亲的淳淳教导。
如果能够重来……
只是,哪里就有如果……
哪里就能重来……
我贴着墙壁,心力透支,宛如刀绞。
我已经是孤儿了。
春季姗姗来到不久,万物苏醒勃发。春天不是希望的季节吗?不是栽种后等待收获吗?为何为何,植入的是一场灭顶之灾呢?
老爸留在长白山当参农了。父亲爽朗笑言依稀还在耳畔。我是他独女,因此视若珍宝。
我咬得嘴唇鲜血淋漓,却流不出一滴泪。悲痛像细菌般在我体内裂变,扭曲着神经,错乱冲撞,我的周身皮肤纹理都是疼痛,几乎破裂。
医生与喜颜还在交涉,现在特殊时期需要有家属留守医院照顾病人。危险期还未度过,出现状况医院是要随时通知家属的,一旦手术也必须及时在同意书上签字。喜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中年医师的眼睛,她的瞳仁是一种幽黄带褐的琥珀色,仿佛深藏了古老部落的蛊咒。当她专注地看着某人某物时,就像只警觉不可触犯的豹子,让人有怵冷的惊心。
我们请一个护工。事故发生的太过突然,家中有太多事情需操办。堂妹又年幼,要我照料。请你理解。喜颜打开手提包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利落粗暴地撕下纸张,毫不客气地送到医生眼前,像举着一张公安机关缉拿罪犯的搜查令。
相应费用我会支付的。您就多费心。可是她的口气并非托付请求,似乎在吩咐一个手下的小职员。
又从皮包取出烟刚欲点燃,医生阻止她,医院禁止吸烟的。喜颜轻蔑斜睨他一眼,打着火机点了烟。从钱夹取出一叠钞票塞进医生染有血渍污迹的白大褂口袋里。医生不自然扭捏地推搪着,脖子上的听诊器在拉扯中掉了下来。他低头去捡的功夫喜颜已扭头大踏步离开。
他的唯唯诺诺,不过全然听凭于那叠粉红钞票的厚度。
我在喜颜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出声。人情事故,似乎在一时间也懂了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吧,现实的一切自然会教你面对和分辨。温室里的花朵,骤然放在炙烈艳阳下,想要存活,就需自想办法自谋出路。
现实太过现实,容不得人以肉身试探。
喜颜,十年来,你就是这样在世间炼炉里熬制成这金钢不坏之身么?
十年来,你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么?
我们在医院门口打到一辆出租车。一路无话。喜颜坐在副驾驶座上,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廖廖数言,只是闷声答应着,没有赘言。手机是上滑盖,她“啪”地合上。拿出大额票子付了车费,开门与我下车。小地方的人本质总是朴实,司机还在叫,还没找你钱……
喜颜理也不理,拉着我就走。
我脚步踉跄,细弱手腕被她抓在手里像一根孱细的藤。她的指甲很长,几乎掐进我的肉里。那抓握的力度仿佛抓着一棵救命稻草,由此我知,喜颜并非她表现的那么拖沓坚韧,她不是无知无觉的。十年来纵然我们对她有亏有欠,因着血缘的密实,她也是有悲痛惋惜的。
完全无先兆的,她停下来面朝我。我来不及收住脚步,头撞到她胸口。力度之大几乎把她撞倒。
我仰脸,看到满脸泪水的喜颜。
不知如何应对。
我看到我的姐姐泪流满面。
她姓戴,名喜颜。父亲曾说她出生时取名意为喜庆平和,笑颜一生。
旧欢如梦,旧梦如欢。来此世间众望喜笑颜开,怎知半生浪迹,在这空回的落力里寻获窠臼,总是枉然。
她是被爱过的。
我也是被爱过的。
被爱是一种幸福,无论它是什么形式遗失消陨,都值得人以恩泽怀记朝拜。
同乐……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泪一滴滴落入我的头顶发间,重而有力,如同雨点。
我失魂落魄,不知从何作答。仿佛一截木桩定在她跟前,形销骨立。
他颅内有淤血,肋骨断了七根,刺穿肺部。喜颜铿锵有力,看定我,字字珠玑。他活不久的。不过是在捱日子。捱也捱也不久。
不久的……她又重复,肯定的语气加重。尖长的指甲好似利爪钳抓着我的肩胛骨。
你恨他,是不是?我空洞无力地问。
你恨他,要他死,是不是?
你对他,说了什么?
喜颜的脸像电影的镜头慢慢推进我,看定我,她的唇白的没有血色。眼角有细纹。她这样美,可是,她老了。十年的沧桑磨砺,她在自生自灭的沧桑中老去,无人问津。只是想不到在最后的最后,要由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善理这群她耿耿不忘恨着的人的身后之事。
缘也。
孽也。
我对他说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么?你一直生活在你的安乐里。你可曾牵挂儿时抱你亲你的姐姐这些年怎样度过煎熬,活至今日?在你举家欢腾幸福严丝合缝里,可曾想过还有戴喜颜这个人和你们骨肉至亲却被遣至异乡,孤独漂泊?她的鼻翼翕动,大滴大滴眼泪落将下来,似幼小孩儿委屈哭诉。
我无言以对。
姐姐……声声有愧疚。姐姐……
我与喜颜在静夜站立良久,她叹息。走吧。我们回去。现在再说这些,为时晚矣。还有什么意义。善恶到头终有报。
最后的一句话,像业报到来的诅咒,令我颤栗不止。
果不其然。到家不过十几分钟,医院电话打来,喜颜胸有成竹地接听,她回头对我宣布,你二伯父去逝。
喜颜的父亲死了。
我的又一个亲人死于非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