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让顾长熙重新唱歌, 其实不难,不出十年,妙峰山就能为他解决问题。
可是顾长熙还等得了十年吗?
尤其是经历这一重打击之后,不说十年,可能再过十天他就会崩溃。
楼清焰明白,他得在十天之内, 为顾长熙找到一个可能。
他把顾长熙牵回经纪人手中, 回到公司后, 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闭目思考了一个晚上。
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 思路却无比清晰。
那时室内昏暗,窗帘只在巨大落地窗的中间开出一条窄缝,晨光透射, 散落成七彩的光斑,正好落在他的脸上。
当他睁开眼睛,本能地伸手遮挡, 那道光却依旧防不胜防地漏进来,叫他瞳孔微缩。
过了一会儿, 他放下手, 让那道光完完全全照亮了他。
窗帘依旧拉着, 房间里依旧暗着,没什么不好。至于光,有这一束就够了。
如果这时候去注视他的眼睛, 大概能在里面发现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
“戴教授,我小楼啊,怎么着,您老人家最近如何,过得还开心吧?”
“我嘛,就这样呗,您就别担心了。”
楼清焰拎着早饭回到公司,路上遇见清算组的工作人员,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打招呼。
事实上,整个清算组的人都觉得楼清焰很奇怪。
以往也不是没执行过破产清算,那些破产公司大都从老板到员工跑得没影儿,只剩一两个倒霉蛋留下来协助工作。
到佳辉这里,非但老板没跑,整个公司最核心的研发组都留下来了。
他们其实能猜到,谢晋等人天天窝在会议室里,大概是在搞一些悄咪咪的小勾当。倒也没人少见多怪,他们才懒得管呢。
洛清焰进了会议室,谢晋等人依旧在里面埋头忙碌着,有的人眼眶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
这是互联网公司研发期进行到尾声的常态。
其实他们现在这款产品没有上线压力,对于一个月的研发期,楼清焰态度也不强硬,甚至告诉他们撑不住就逾期。
但他们自己却不愿意。
这群人正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知识,一头扎进楼清焰为他们打开的那扇大门,就再也不想出来。精神世界获得开拓的愉悦,完全遮掩了生理上的疲惫,嗑/药一般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
楼清焰一开始还试图阻止,结果根本阻止不了,只好由他们去了,反正就这几天的瘾头。
“吃饭了,”他把早餐放到桌上,挨个分发下去,“周俊,豆汁儿;子真,这是你的;李扬,沈乐,王骏毅,哦,我忘了谷涵不吃包子,小玉,你三明治。老谢别敲了,过来吃饭。”
“哇塞,老大亲自买的早餐!”
“卧槽!”谢晋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那个鬼畜补间功能?!”
“快让我看看,哈哈哈我了个去,这么神经病的点子到底谁提的啊,谢哥也真能做,苦了你了!”
“卧槽哈哈哈简直有毒……”
一群人一窝蜂凑了过去。
楼清焰挑挑眉,转身走出会议室,耳机里的通话还没有挂断,“教授我可真羡慕你那群乖学生,我工作室现在和养了群猴子一样,一个个皮的上房揭瓦。”
他走出去之后,会议室里突然一滞,大家才想起来:“这个功能好像是老大提的!”
会议室的门悄没声儿开开,一溜儿脑袋从下往上挨个探出,见楼清焰已经走远,纷纷长舒口气。
还坐在原地的只有谢晋和唯一的女生小玉。
小玉突然对谢晋说:“总监,谢谢你。”
她转头看着身边的落地窗,一座金色的城市倒映在那里。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凌晨四点的北京不只有沉重和疲惫,还有这么璀璨的风景。”
楼清焰回到办公室,继续向戴康时请教问题,“对了戴教授,我想问一下,你知道咱们国内有哪些脑机接口实验室比较靠谱吗?”
“哦,我不是现在就做脑机接口,我没这么好高骛远。”
“就是想看看他们的原型机,了解了解这行的高精尖技术到什么水平了。”
另一头,戴康时正在实验室观察学生的工作数据,闻言放下数据,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种高等实验室的机密原型机,肯定不能随便让外人看啊。”
“我不光想看,我还想摸一摸,还想借过来用一用。”楼清焰老实说。
“……”戴康时觉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实在适应不了楼清焰每每的语出惊人,“你别吓唬我啊。”
“哪能呢,我认真的。”
“绝不可能。”戴教授语气断然,“不说机密不机密的问题,你知道脑机接口这玩意儿现在有多危险吗?你还借过来用?人实验室自己,至今只敢往小白鼠脑子里接,你借过来用,你想往谁脑子里接?”
“你误会了,”楼清焰哭笑不得,“我说的是非侵入的那种。”
“啊?哦……”
自从侵入式脑机接口取得突破,非侵入脑机接口的说法突然就不流行了。
因为是新兴技术,学术界没有形成统一标准,脑机接口的概念现在很模糊,而且和神经假体混淆不分。戴教授倒是一直钻研这个,妙峰山项目计划书里明确涵盖了非侵入脑机接口的研究方向。
他对楼清焰说:“你想玩那种意念读取玩具?上淘宝吧,一抓一大把。”
“教授,我很认真的。你能不能帮我搞台可用的原型机来?不不不是帮我搞,是帮咱实验室。你想,咱们迟早用得着,对不对?”
“小楼,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不过我得提醒你,现在的脑机接口技术局限性很大,尤其是这种非侵入的,可能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没关系戴教授,只要能搞来就行了,我先看看效果。”
戴康时速度很快,几天后真的弄来了一台脑机接口原型机,还是北大一个国家级实验室的机密成果。
幸好他的神经假体项目和人家的脑机接口项目有重合之处,他需要原型机,对方也需要他这边对神经信号的研究数据,所以双方直接签了一份合作协议。
这种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原理很简单,即测定用户的脑电图,解码编译,把生物电位还原成人脑指令。
当今最前沿的非侵入脑机接口成果,是由一位华裔脑科学家做出的,可以翻译大脑皮层的语言指令,据说准确率超过了50%。
也就是说,当你大脑中持续想着某个单词时,脑机接口有50%的概率探测到,并输出正确答案。
这距离楼清焰的要求的还差很远。
相比地球水平,楼清焰掌握的知识过于超前,这意味着他在很多领域施展不开手脚。
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是少数现在就能涉足的领域之一。因为这个领域亟待攻克的不是硬件难关,而是软件。
硬件方面无非影响脑电图的探测精度,早就达到了最低解码要求。
可是软件方面,对脑电图的降噪、滤波、去干扰、解码、再编码,地球人简直裹足不前,束手无策。
可以说,非侵入脑机接口领域70%的工作,是在研究怎么解码脑电波。
而楼清焰对脑电波熟悉到什么地步呢?退役成为智械工程师之后,他就是专职钻研这个的,这压根儿是他的老本行。
而且在星际社会,科学家早就不care脑电波的解码了,楼清焰研究的是人机结合,是把计算机转换成波形态置入人脑。
他原本有些担心原型机绘制脑电图的精度,看到实物后倒是松了口气。
虽然很勉强,不过够用就行。
三天后,他带着顾长熙重新来到妙峰山。
顾长熙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样子,可是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倦意几乎要传染给楼清焰了。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没有告诉经纪人或者任何人……说来很奇怪,他根本不知道楼清焰叫他出来是干什么。他有心拒绝,毕竟两人根本不熟,但每每开口之时,楼清焰那天说过的话便如海水倒灌一般不可抑制地涌到耳边。
“它最浪漫恢弘的样子,就是能够拆除一切不可抗的外力,将梦想堂堂正正摆在你的面前,让你只需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哪怕只为那瞬间浑身涌起的战栗感,顾长熙还是来了。
楼清焰下了车,见他怔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招呼道:“顾哥,来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空荡荡的实验室。
实验室前面是巨大的投影仪屏幕,中间摆放着一台上下缠满电线、裸露着各色电路板的机器,机器旁边的椅子上,摆着一个同样缠满电线的巨大头盔。
楼清焰让他在椅子上坐好,给他带上头盔,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滴——”,电路板上绿色的灯亮了起来,投影仪屏幕上,缓慢绘制出好几幅莫名其妙的波形图。
楼清焰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道:“这个装置叫做外置脑机接口,可以读取你的脑电波。当然,以这种粗糙的技术,不可能直接读到你的想法,哪怕只是模糊的意念也非常困难。”
“因为这种具体的想法、意念,它包含的内容太少,神经元活动的区域太小,用最高密度的毛细电极也很难进行精准探测。”
“当然,我叫你也不是来浪费时间的。猜一下,这个装置还能干什么?”
顾长熙摇了摇头。
楼清焰说:“一个想法的调动,一个意念的生成,只会用到大脑的一小部分,表现出来的生物电位变化非常细微。可是现有的外置脑机接口,更擅长探测脑波的宏观表现,而不是细节。”
“你知道这种脑波宏观表现,它到底是什么吗?”
顾长熙配合地想了想,突然一怔。
大屏幕上的实时脑电图,顿时表现出一阵明显的波动。
“情感、信念、甚至灵魂……叫它什么都好,总之就是那些东西,是人脑意识的宏观总趋向。”楼清焰笑了笑,“看来你猜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过键盘敲了几下,屏幕上的实时脑电图产生短暂定格,随后在左边输出了一连串数据。
“看到这个了吗?这是一个经由复杂函数计算总结出来的阈值,一般来说,当脑电波的宏观表现处于这个阈值之中时,我们认为你正在‘惊讶’状态。”
下一刻,波形再次震动,楼清焰又截取了一次数据,说:“有点点脱开阈值上限了,还发生了相位的偏移,这时候可以认为你的情绪已经离开‘惊讶’范畴,进入了‘震撼’状态。旁边这个偏移量,它可以用来计算附属的其他情绪。”
顾长熙忍不住瞪了瞪眼。
“这就是外置脑机接口技术,世界各地都在钻研它的应用,为它发明了无数昂贵的垃圾玩具。事实上在现阶段,它最成熟的应用方向不是解读意念,应该是解读情感。”
提到侵入或非侵入的脑机接口,有相当多的人会认为,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植入人体,另一个没有。
实际上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侵入式脑机接口是局域的、精准的;非侵入脑机接口是整体的、宏观的。
在技术研发的早期,它们都无法脱离自身这种局限性,因此会分化出不同的功能方向。到后期,一个个技术难关被攻破,侵入式的也可以宏观,非侵入的也可以精准,那个时候区别它们的才是植入与否,它们也会由此进入两个交叉并行的领域,前者人机结合,后者人机交互——别看现在没差,在星际时代,人机结合与人机交互完全是两个概念。
顾长熙听到解读情感的概念,顿时明白了什么。
楼清焰让他在笔记本上打字,他输入道:“可以读取唱歌时的情绪,从而对合成音乐进一步修改???”
三个问号,可见他的心情有多么强烈。
楼清焰顿了顿,说:“理论上是这样的。”
“理论?那么实际上不可以吗?”
“顾哥,这里有一个编程方面的规律,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就试着解释一下。”楼清焰说,“它叫做,情感的非条件原则。”
“……?”
“意思就是说,与情感相关的函数不能出现在条件语句中。用于循环的条件也不行。如果用于赋值,那么该值也不能进入条件语句。”
“换句话说,在计算机编程中,情感函数只能进行纯粹的数学计算,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问题。我们提取到一个人某时刻的情感数据x,同时已知‘悲伤’的阈值是a-b,那么就可以写出一个条件语句,如果x大于a小于b,用来表示x处于悲伤的情绪……可是那之后呢?”
“假设x正在唱歌,他满足了这个条件语句,那么下一行是跳转到嘶吼着唱,还是跳转到淡淡的唱?是唱一个转音,还是唱一个气声?听起来这些都能表达悲伤,是吧。”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比如我们引进人工智能,先把x的唱歌习惯记录成数据,用这些数据训练机器学习算法,这样,洞悉了x演唱习惯的计算机程序,就可以自动选择是吼着唱,还是淡着唱……”
“再进一步,引入自然语言处理技术,训练程序理解人类的语言。这样,除了情感参数和演唱习惯之外,程序还可以把歌词语义当作参考,更智能地选择唱法……”
顾长熙原本还揣着一丝希望,可是听着听着,就把拳头越攥越紧……
楼清焰突然停下来,顿了顿,换上一副语气。
“顾哥,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打击你,其实我是想告诉你……唔,以上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
“情感非条件原则只是个约定俗成的概念,不必非得遵守。如果我们把语音合成软件、情感数据、机器学习、自然语言处理这四大技术结合在一起,完全可以创造一个不逊于真人的虚拟歌手。”
“这个歌手拥有你的声音、你的感情、你的唱法、还拥有人类对中文语义的基本理解。”
“那么,这样唱出来的歌声,是你想要的吗?”
顾长熙一把掀开缠满电线的头盔,猛地站了起来。
大屏幕上的脑电图经过长时间剧烈的震颤,此刻归于虚无。
从楼清焰的一番话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荒谬和可笑。
他想要唱歌,仅仅是唱歌而已——是唱歌这件事情本身。
不是重新发声,不是合成音乐,不是什么可以代替他自己的虚拟歌手。
更加不是那种沉溺在过往里的虚荣!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找上vocalcords,不应该来到这里。多年的执念已经扭曲了他,将他困在一个狭窄的囚笼里,直到现在才获得解救。
他扯掉身上凌乱的电线,对楼清焰无声说了一句谢谢,扭头便走。
楼清焰抱臂倚在桌前,冲他的背影说:“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就来听听第二个选择。”
顾长熙僵住。
“这第二个选择嘛,我先说好,特别特别困难,不仅需要你的全力以赴、我的全力以赴,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奇迹。”
楼清焰拉过一张白板,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讲解了起来。
“情感非条件原则的提出,是因为人们发现,如果让情感数据参与一系列编程,那么只要算法一定、其余条件相同,输入同一个情感参数,永远都只会输出固定的值。”
“可现实中是这样的吗?情感的最大魅力不就在于它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吗?”
“当我痛苦压抑时,我可能强提微笑向每一个人问好,亦可能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它们无一不是有力量的情感表达。哪怕其余所有条件都相同,我也可能作出不同选择,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世界符合量子不确定原理,我的选择具有随机性。”
“我们从脑电波中提取人类情感,让它参与计算机运算,希冀获得另一个情感数据,可是却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发生了坍缩。”
“它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坍缩成了一个永恒固定的、冷冰冰的数字。”
这是一个悖论。
“当情感数据参与计算机编程时,永远不能输出可以表征情感的值。”
这是因为,按照固定算法得出固定解的过程,本身是反情感的。
在星际时代的历史上,当科学家们取得了强人工智能的突破,开始研究如何赋予人工智能情感时,发现了这个悖论。
后来才逐渐有了计算机领域约定俗成的“情感非条件原则”。
科学家们也逐渐默认,科幻小说里那种“人工智能情感觉醒”的现象不会发生,因为按照悖论,机器人不可能拥有情感。
直到后来,量子不确定算法的出现,推翻了这条悖论。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晚承诺的九千字只能先更一半,另一半还得通个宵,大家明早再看吧
原因是太难写了155555551这文的星际部分完全是篇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