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里,戴铭璋却如同在黑夜,心神恍惚,视线也恍惚。他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眼前的光明,只是一场梦。那这光明中发生的死亡也只不过是醒来就会消逝的假象——梦都是反的。
在枯枝败业铺就的柔软大地上坐了许久,戴铭璋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他右边五米左右坐着他的亲弟弟,同母异父,不管怎么样都有血缘关系。
戴山河究竟拥有怎样的血统,让这个孩子在危难发生的第一时间本能给出的反应是救人。自己的生父又拥有怎样的血统,让自己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保。
在他左边五米左右坐着的是另一个弟弟,他曾以为他只是个单纯调皮的孩子……
戴铭璋站了起来,靠着树抽烟。那个“孩子”走到了他身边,说还是找条路回去。他一点都不害怕吗?一点都不内疚吗?还是他以为戴铭璋压根不知道?
变故发生的时候,戴铭璋确实没想过到底怎么回事。可缓过劲儿了,这一切不难猜测,戴哲的第一反应既然是去救人,下手的肯定不会是他,他也不可能和许睿合谋。只有许睿有能力在这座吊桥上做手脚。许睿回避了他的目光,却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他知道许睿干了什么,许睿知道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没说。许睿就这么笃定自己不会揭穿他。是啊,那一刻,那犹豫的一秒,已经昭示了他和许睿所思所想相同,害死叶源自己也有份,谁都逃不了干系,谁又有资格指责谁呢?
其实从许睿一开始策划这一切时,就没想过要瞒天过海,至少他知道最终戴铭璋会想得到。他不怕戴铭璋责怪他,并不是因为他知道戴铭璋最终会犹豫,会成为害死叶源的帮凶。事实上这个计划是有两部分的。
叶源之所以会觉得胸闷头晕,是因为他中了毒。那是许睿下在他喝的水里的一种缅甸当地的蛇毒。起初会胸闷头晕,既而会产生幻觉。从叶源喝下那毒药开始,最多2个钟头,就会毒发身亡。那时候他们还没走进死亡森林。在吊桥上做手脚,前提是戴铭璋和戴哲都走到了叶源前面,因为放弃叶源是逼于无奈,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打算让另两个兄弟为叶源陪葬。只要他们一上崖,许睿就会弄断吊桥。即便戴铭璋指责他,他也可以死不承认,桥已经断了,也没有证据证明和他有关。而如果戴铭璋发现叶源有异样,扶着他一起走,那么过不了多少,叶源毒发身亡,到时候戴铭璋如果猜测到下毒的人是许睿,或许他就没法儿不承认了,毕竟物资是他买的,也是他分发的。但他的理由也是为了保护兄弟,他还打算大言不惭的指责叶源自私,如果真把大家当兄弟,就不该让大家陪着他一起去死。虽然难免会被戴铭璋责怪,甚至会挨揍,但戴铭璋会想得到,许睿没有自己一走了之,而是选择了这个方式,终究还是为了救他们。
所有的理由、借口都已经想好了,事情却向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戴铭璋放弃了,他成了自己的同伙,他再也不会质问自己任何一个字。
只是他没想到,等待着他的是比戴铭璋的质问更可怕的后着——魏学庆。如果他们搜出了自己身上的金幽珏,两种可能性就会等着他。一,至少是他和叶源合谋,甚至还会把戴铭璋和戴哲牵扯进来,他们一起谋杀了娄百川;二、娄百川死后,他,或者他们仨儿为了抢金幽珏,于是杀害了叶源。
眼见警察准备开始搜他的身,突然又有一名警察打开审讯室的门,让他们放人。
是柴义,他本就是个百事通,叶源死亡的消息虽没有对外发布,但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猜测,可能是戴铭璋他们下的手,保三舍一,才是正确选择。那么如果戴铭璋他们还没走,魏学庆下一步就会利用调查叶源死亡的契机来陷害他们三个,于是他搬来了救兵。大使馆参赞李行。
警察甲:“这位是我们的高队长,这位是中国大使馆参赞李行先生。”
高祥心道:不妙。依然礼貌微笑并向李行伸出手,“李参赞,您好!”
戴铭璋心想,柴义倒真是神通广大。
李行与高祥握手:“高警官,您好,为免我国公民在贵国自治区遭遇不公平对待,大使特意让我来了解情况。”
高祥:“李参赞说笑了,死者是通缉犯
,我们只是按流程询问死者朋友一些情况而已。”
戴铭璋见缝插针:“询问情况需要搜身吗?”
李行:“搜身?”
高祥:“呃……”
李行:“高警官,有一点请你们弄清楚,你们是询问,不是讯问,你们无权限制我国公民的人身自由,更不得侵犯他们的人身权利。”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行,高祥也是有准备的,“当然,只是现在这三个人对于死者最后一通电话的内容说法不一,关于这一点, 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高祥向后面伸手,警察乙将几份口供递了过来,高祥将口供递给李行。
李行拿着材料看了一会儿:“接电话的是戴铭璋,其他二人都是转述,或许戴铭璋不想再提及死者生前的污点,模糊了通话内容,或许转述的二人是后来看到了通缉朋友的消息而对电话内容进行了想当然的转述,这不能算是疑点,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将材料递还给高祥,“我们中国大使馆只是希望特区警察局能独立办案,不受军方某些人的影响,既然该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我们要求你们现在就放人!”
都不是省油的灯,重要的是高祥现在拿不出铁证,可以合理怀疑,不得非法扣留,然而所谓的铁证也只有在非法扣留之后才有可能获得。
不得已,高祥只得释放了三人。
李行:“另外,虽然我国公民叶源是在被通缉状态下死亡,但既然其系非正常死亡,我们也要求特区政府给我国一个交待。”
高祥心中直嘀咕,这要怎么交待,没准叶源就是被他这帮兄弟杀的,现在人也放了,还怎么查?
很显然李行意有所指,潜台词就是叶源得罪了魏学庆,如今被杀,魏学庆难脱干系。
尽管吃了鳖,高祥嘴上依然客气道,“这是自然。”
本来是魏学庆想找戴铭璋一伙人的碴,如今倒变成了中国政府找魏学庆的碴。即便强龙难压地头蛇,但表面工作还是得做。
看样子,得找个替罪羊了。
缅甸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一年中最多只有十几天左右是有点凉意的。
这次,戴铭璋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湿热多雨的天气,走的时候竟已经有点秋天味道了。
这是戴哲第一次跟他们一起来缅甸,却是他们四兄弟最后一次一起踏上这片土地。戴铭璋终究没能兑现一起来一起走的承诺。
他们三个都不是叶源的真系亲属,连旁系也不是,不能认领叶源的尸首,必须得让叶翠翠来。
一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回到浮城,许睿径直回了自己家,他不打算去面对叶翠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翠翠。
叶翠翠失魂落魄的坐在沙发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戴昕怡搂着她,满脸焦虑。门开了,戴铭璋走了进来。
“哥。”
戴铭璋冲戴昕怡点点头,戴昕怡看了眼叶翠翠便走了出去。
戴铭璋走到叶翠翠身边,叶翠翠抬头看着他。
“铭璋哥!” 叶翠翠一把抱住戴铭璋,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戴铭璋摸着叶翠翠的头,含着泪:“对不起,翠翠,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阿源……”
戴铭璋家里,贾细珠、戴昕怡、戴哲各自默默无语。
夜里,戴铭璋哄着叶翠翠睡着了,便独自站在门外过道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都快把楼道熏成个横着的烟囱。
这时,贾细珠打开门,先是被烟呛到了,咳了两声,用手扇了扇。
戴铭璋赶忙掐灭烟头,也帮着她扇。
“妈……”
贾细珠看着一地的烟头,“铭璋,阿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子莫若母,戴铭璋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就像透明的。从前贾细珠就老是责备他,似乎他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一样。那时候戴铭璋很是不服,他觉得无论他从前在外面打架闹事也好,还是后来坑蒙拐骗也罢,那都是为了家人为了朋友,他问心无愧。可贾细珠言语间
总有一种你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感觉,戴铭璋后来细想,贾细珠的这一切直觉都是源于自己的生父。
“妈,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这个问题,小时候戴铭璋问过无数次,贾细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后来嫁给了戴山河,或许是终于有了父亲,这个继父确实是一个善良老实的好人,待戴铭璋也视如己出,戴铭璋便慢慢忘了生父这件事。
有20多年没有听到戴铭璋再提起过,不知为何,这时候他又问了起来。而如今的贾细珠似乎也没有那么排斥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人,该怎么说呢?我跟你讲一件事儿吧!你爸刚下放到我们村的时候是75年,那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我们村有一个教书先生,算是个很气节的人吧,在那个没人敢说真话的年代里,他坚持只要他站在讲台上一天,就绝不对自己的学生说一句假话。下场也可以想见。要不是村里实在没有老师,也不会批斗一阵儿又让他回去教一阵儿书。但不管怎么整他,他就是不妥协。有一次我和你爸爸去打水,看到那位先生正在大太阳底下罚跪。我就上去给他捣了一瓢水喝。他喝完水,连声跟我说谢谢,却又要我赶紧离他远一点儿,免得受牵连。我跟你爸爸说,先生真是个好人。可你知道,你爸爸说了什么吗?”
戴铭璋看着贾细珠。
“他说‘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我跟你爸爸争执,说先生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的正义,你爸爸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永远都是得势的人才有权利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个男人不能成为强者,有什么资格谈所谓的捍卫正义’。”
“在他眼里,所谓的强者,必须是得势的一方。”戴铭璋很快得出了结论。
“对,在你眼里,又何偿不是呢?”贾细珠反问他。
年少的时候总以为,出身决定不了什么,那些龙生龙凤生凤是何其愚昧又可恶的偏见。出生年牍的时候,总以为人定胜天,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后才发现,为什么面对同样的境遇有的人的选择可以将自己导向成功,而有的人却总是会做出错误选择,那么多条路,偏偏会选择一条死路。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什么决定性格呢?出身、成长环境,那些溶于骨血里带不走也改不掉的基因。
戴铭璋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在这样善良固执的生母身边,后来又有了那样善良老实的继父,却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这份戾气。
他天生就好勇斗狠,绝不服输,不能忍受自己或身边的人被欺负。在他看来,成为强者永远比做一个好人重要得多。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当这个私可以包含亲人和朋友的时候,他会努力庇护大家,可当亲人或朋友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将这个“私”只划定给自己一个人。
所以,他放弃了叶源。
戴铭璋感到一股寒意,原来这世上最不了解他的人就是他自己,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第二天,戴铭璋便陪着叶翠翠一起出发,又来到了缅甸。
一路上,叶翠翠时不时会回想起从前和叶源的一些糗事趣事,不停的跟戴铭璋说着话。这姑娘本来就有点儿话唠,这会儿不停的说,反而能让戴铭璋放心一些。只见她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想到从此以后,她在这世上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戴铭璋也跟着她一阵难过,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任她哭哭笑笑。
娄翼一家将娄百川下葬后,方杏梅依然时不时疑神疑鬼,担心有人来找他们一家人的麻烦,娄翼只得常常陪着她。父亲突然离世,他和万琪的婚礼也便耽搁了。
这天午饭后,娄翼刚把方杏梅哄睡下,就有警察来到他们家,告诉他们叶源死了,让他去警局录一份结案笔录。
娄翼:“叶源死了?怎么死的?”
警察:“不太清楚,要不您去警局再问问办案警官吧!”
“好。”
娄翼嘱咐万琪和袁飞鸿照顾母亲,便跟着警察去了。
他不知道,一场天大的灾难正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