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苗一点点攀升上了木门,沈明锦在一旁拿着条未绣完的帕子轻轻地扇着火。
外头打砸的声音还隐隐传来,若是在青玉楼的时候,她不学那凌波舞,跟着益之学些拳脚功夫好了,现在也不会这般被动。
正想着,觉得额上有些烫,火苗从眼前一闪而过,沈明锦唬了一跳,差点烧了她额前的刘海。
忙往后退,这才注意到火势已经涨起来了,缭绕开了,外头日光正烈,木门像是也十分干燥,一旦燃起来,便有飞腾的气势,沈明锦将床上的一床厚棉被裹在身上,只等着火再大一点,一脚将木门踹开。
一阵暖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沈明锦顿感不好,只见火一下子腾到了梁上,沈明锦忙去踹门,若是大梁先倒了,这屋子得踏呀!
门上的火看着虽旺,却还并未渗入木头的纹理,沈明锦踹了四脚,除了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应声响了几下,门竟岿然不动。
沈明锦大感不妙,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回身环望,将屋里的一个小木凳拿起来,对着门用力的砸,只要能倒下一扇,她便能出去,不然,今个是要葬身火海了。
“桌子,桌子!”沈明锦将屋里的桌子猛地左边门上推,有一点点豁动,沈明锦眼睛一亮,接着将桌子推回去,再撞过来。
一遍,两遍,三遍。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朝这边走过来,沈明锦却全然没心思再去猜,全神贯注地撞着门,等她出去,她一定找这对爷孙算账!她昨日不过看不惯他们强抢男子,竟然将她掳到了这儿!
还有邵楚峰!连带着吴姨娘,沈明锦也恨上了,最恨的却是她自己,干嘛这一世醒了不远远地跑走,还望邵楚峰这个祸害这边靠!
沈明锦也不知是累的还是被火烤的,身上衣裳已经湿透,脸上烫的要脱皮一般,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那一顶小窗户吹进来的风只会加重火势。
纵使沈明锦一早便用帕子捂了口鼻,可是此时烟还是呛的让人流眼泪,头有些发昏,感觉自己胸闷的慌,像是要闭过气去了!
“明锦,明锦,你在里面吗?”外头忽地传来嘶吼声!
好像这个声音她认识?
沈明锦想应声,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桌子外侧。
邵楚峰看着烟雾缭绕,在日光下耀目的火光,心好像暂停跳动了,提着剑,赤红着眼,要冲上去,被边梁一把拉住了,“爷,不可,大梁随时都要塌了!”
邵楚峰提起剑,右手反勾刺向边梁,边梁惊惶失措赶紧松手,那剑堪堪刺破了他的衣裳,再抬眼,国公爷已经在猛踹着门。
边梁喝道:“快,快灭火!”
邵楚峰踹开了门,一眼便看见瘫在里头的女子,只着了寝衣,外头搭着一件旧棉袄,一把将人抱出,急急跑到门前的温泉池边,忧急地唤着:“明锦,明锦,你能听见吗?”
沈明锦喉咙奇痒,闭着眼,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邵楚峰轻轻地给她拍着门,等喉咙缓过劲来,接着睡倒了。
邵楚峰不意看到她手腕上深深的勒痕,胸腔中满是疼惜,“明锦,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可是怀里的人儿却再不吱声。
她累的只想闭了眼睡一觉。
邵楚峰见她一直没声音,狠狠心,掐了一下沈明锦的人中,沈明锦痛的一个激灵,闭着眼吼道:“喂,你干嘛?”
邵楚峰忙松了手,“明锦,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明锦是耗了仅剩的力气吼出来的,一点儿都不想再搭理这个罪魁祸首。
可是那一声听在邵楚峰眼里,却是如蚊蚋嗯哼一般,邵楚峰还是不放心,低声哄道:“明锦,你若无事,看一眼我可好?”
沈明锦不理。
“明锦,你可是怪我来迟了?明锦,你睁下眼睛可好,我若不看一下,如何能放下心?”邵楚峰放低了声音,刚才那般浓雾,她在里面,也不知道有没有熏坏了眼睛,他只知道长在江南宁安的明锦是任性的,不知道,原来清沅也是任性的。
沈明锦不理。
她现在头疼,身子疼,嗓子疼,眼睛疼,哪哪都疼,不想去面对这个罪魁祸首。
“明锦,你别睡,我先带你去山下找个大夫看看!”邵楚峰见沈明锦不理,也没有法子,到底担心着她别再里头熏坏了嗓子和眼睛,将人抱起来,飞身上马,箍在胸前,却是要下山。
纵使贴着厚厚的两层衣裳,那头顶上急促的气息,还是让沈明锦身子一僵。
沈明锦累的身子早已经散了架,右侧腰上隐隐作痛,可能是用剪刀划开绳子的时候,划破了一点。
要是知道他会来,她乖乖的在里面好好躺着不做挣扎了。真是差一点将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了。
见他这般阵仗,知道再不睁眼,这人真的带他飞跑一段了,她现在只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无奈地轻轻眯了右眼,见这人并未看她,在弄着缰绳,心里自在一点,坐直了身子,微咳了一声,道:“我无碍,看得见,听得见,说的出话儿,我只想洗个澡睡一觉!”
邵楚峰理着绳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扔了绳子,又将人抱了下来。
两人站在温泉池子边,四目相对,只一眼,邵楚峰便明白,清沅确实回来了,身子一阵颤栗,看着眼前头发散乱,面上混杂着黑灰的姑娘,一时说不出话儿来。
沈明锦心里低叹,她知道,他会这样,见了是尴尬,微微咳了一声,摸着鼻子道:“那个,我听说你在康平纳了一房美妾,过来看看!”
孰不知她手上沾了黑灰,一摸鼻子上又多了条黑道儿,邵楚峰再不曾见过这般的明锦,不怕他,不躲他,不和他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邵楚峰胸口一阵激荡,摇着头,声音低哑地道:“没有!”
沈明锦本是笃定了有这么一回事的,他能看到和前世自个一样的女子,当路人?
“听说和,和先前的那位姐姐一个模样!”沈明锦并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你看,我都知道长什么样了!
邵楚峰见那微微勾起来的唇,一脸别扭的样子,忽地一把将沈明锦揽了过来,抱入怀里,“明锦,我的是你,不管你是谁,我的都是你!”
在将依扎送回村子里之前,他便想明白了,如果,明锦真的不是清沅,这个模样可怜,又逞强的姑娘,也已入了他的心,他不敢想象,将她舍弃的以后。
即便,清沅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也无法再去了,他积蓄了十多年的情感,已经一早都倾注在这个叫“沈明锦”的女孩子的身上了,因着清沅的名字,他遇到了她,强行娶了她,在那些找寻、庇佑的寻常日子里,他已不可遏制地上了她。
可是,在他想开以后,上天告诉他,这个女子,当真是他的清沅,可是,她不说,他也不会问,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在他身边便好!
沈明锦不想这个上一世和她别扭了许久的人,现在,竟这般厚颜,当着这许多兵士的面,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面上一红,眼睛不知怎的有些濡湿,轻轻吸了吸鼻子道:“那还收什么小妾!不是你乱来,我至于千里迢迢掉入这狼窝吗!我要是没了,我夜夜化作猛兽去你梦里,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一旁的边梁插话道:“少夫人,爷收了信知道你来后,便从军营里日夜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已经两日没有休息了!”这一回,可是连着军营里那一摊子事儿都撂了挑子,现在林卫小将军和段将军还不知道怎么头疼呢!
这一刻,边梁也为主子庆幸,如不是那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半路遇到了报信的人,这头儿少夫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邵楚峰见她这般气劲儿十足,宠溺地笑道:“别气了,是我不对,谁欺负你的,我帮你讨回来!”
这一句话,温柔的让沈明锦忍不住落了泪。
这是这一辈子他二人第一次见,赵清沅和邵楚峰。
邵楚峰默默地从怀里掏出帕子,给明锦细细地擦了,笑道:“这回真是花猫脸了!”被明锦一把把手打了下去。
邵楚峰顺势牵起沈明锦的手,道:“我先带你去整理一下,吃些东西,其他的事一会儿再说!”
又对边梁吩咐了几句。
边梁看着二人离开,隐约见到国公爷的眸中水光点点,像璀璨星河中的一颗流星。心里慨叹,国公爷也算夙愿得偿了,终于摆脱了前世清沅郡主的影子,上了一个新的活人,纵使外人觉得靠国公爷求来郡主身份的江南少女沈明锦并配不上战功赫赫的邵国公,可是,奈何他家主子喜欢。
*
石潭县温泉众多,这一片儿山头也有四个池子,从高处到下头呈梯形分布。
邵楚峰只带了四个侍卫过来,加上先前明锦身边的十六个侍卫,也是够用了,将这一片的温泉池子都清了人。
薄荷和潭儿得了消息,也赶了过来,带来了沈明锦的衣裳,两人伺候沈明锦在最高的一处温泉池子里沐浴,邵楚峰守在外头。
薄荷见到沈明锦腰侧的两条红痕,像是利器所划破的,一边给主子头发打着胰子,一边哭道:“主子,昨晚是奴婢疏忽,才让你遭了罪,求主子责罚!”
沈明锦心里并不怪她,笑道:“我命里该有此一劫,要怪也是怪你们国公爷在外头招惹桃花,不然我们主仆几个怎会吃这许多苦头!”薄荷是父王给她的,自是十分忠心,然,毕竟也是世俗凡人,总不能预料到她们在半夜会遭了迷烟。
主子不怪她,薄荷心里也是内疚的,她是王爷赏给主子的,主子一向十分信赖她,可是,这回竟然让主子从自个的身边别劫走了,若不是国公爷及时赶过来,主子怕是在火里没了,她当真是死几回都不够谢罪的。
薄荷红着鼻子,低声问道:“主子,适才奴婢出去给您拿衣裳,听边梁在查何以失火,那一对祖孙两死活不承认是他们放的火!奴婢想着,那二人当时在看管着李家公子,确实可能不是他们!主子你可知道是谁?”
沈明锦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她总不能说,火是她放的吧,她要烧死自己?
“咳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天干物燥,从哪里吹过来的火星子点燃了!”
薄荷却是不信的,只是主子这般说,她也不好反驳。
浴池里的水温温热,沈明锦没一会便有些瞌睡,忽地想到要带父亲来泡温泉的李弢,问薄荷道:“李家公子现在怎样了?”
薄荷摇头道:“还不曾见过,奴婢一来便到主子跟前了!”
那碎花姑娘要娶李弢,按着今日乐器吹打的时间,约莫已经拜过堂了,不知道有没有洞房?沈明锦忽地有些好奇起来,若是洞了房,这碎花姑娘怕是得跟着李弢回京城的靖远侯府了!
邵楚峰来后,也不知道,那几人还在不在?
沈明锦从浴池里出来,已经半个时辰后了,天色已有些晚,邵楚峰见她出来,道:“明锦,我让人下去请了大夫来,先给你看看!”
他说的焦急,沈明锦便承了他的情,沈明锦现在才仔细地看了眼邵楚峰,见他衣裳上沾了许多黄沙,料他急着赶过来,不曾换洗过,道:“你怎地不去洗一洗?”
邵楚峰一愣,低头看了自个一眼,淡道:“稍后吧!”
大夫给明锦把了脉,又查看了一下眼睛和喉咙,道:“这位夫人并无大碍,休养两日便可!”
邵楚峰心才落了地,又对大夫道:“隔壁还有一位尚需老先生看看,还请老先生移步!”
还有?“是李家大公子吗?”沈明锦问道。
邵楚峰看了她一眼,抿唇道:“是!”
沈明锦见他表情怪异,心里虚虚的,忽然一想,虽然她俩一起被抓了,可是,她和李弢不过昨日见了一面而已,这般想着,便拉住邵楚峰,对边梁道:“你先带老先生过去!”
邵楚峰回身,“怎地,夫人有话和为夫说?”
他那样子,分明一副,我等着你解释的模样!
沈明锦心中顿时不满了,讥笑道:“国公爷这样子,是要问责于我呢?我不过好心昨日帮他解了围,哪知道被这一对爷孙惦记了!我可没有国公爷的雅兴,在那苦寒之地,不想着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倒圈养起美人来,国公爷是不是有兴趣在康平建一个芙蓉院啊?”
邵楚峰心中微涩,她不知道,可是,李弢却是为了她,才和那吴姑娘拜了天地。
李弢将她误认为嘉宜,他以为明锦是嘉宜,是邵府的女儿,才会那么不顾忌地说:“李某不才,对邵姑娘一见倾心,回京后便上门求娶,还望邵兄在二老面前能够多多美言!”
李弢知道她是沈明锦,是他的夫人的时候,眼里的惊骇、落寞,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苦等赵清沅的自己。
邵楚峰伸手摸了摸明锦还有些湿气的头发,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干布巾,轻轻地给明锦揉了揉,“不建芙蓉院,夫人若是留在康平,我们倒是可以在县城里买一处小院子,名字,夫人看着起便好!”
只要他不在她身边,她总是有招惹桃花的本领,先前一个益之,现在凭空来了个李弢。
沈明锦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觉得没趣,垂了眉眼,道:“我不管的,我既是来了,定是要见一见那位美人的,留不留下来,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见了再说吧!”
邵楚峰无法,只得将林卫借着他名义做的事说了,沈明锦听完,静默了片刻,她再明白不过那女子的身份,便和她的娘亲和月漪、如漪两位姨姨一样,可是,一个和她长的一样的女子,是不是,也是她的亲人?是她娘亲的亲人?
鸿姨回了亲人身边,那边肯定是有她惦记的人,那个叫依扎的女孩子的身份?
邵楚峰见她忽然安静下来,眉头皱着,看着她问道:“你可是不相信我?”
沈明锦摇头:“没有,你说没有便是没有,我想着,也许这一位依扎姑娘,和清沅郡主是亲人呢,不然何以长了一张一样的脸?”
这一点邵楚峰也曾想过,见明锦问起,小心地道:“所以你要见她?”
沈明锦微微一愣,抢过邵楚峰手里的布巾,自己擦着头发,有一句没一句地道:“嗯,也不是,清沅郡主和我也没关系,不过,还是要见的!”
他既是要见,邵楚峰自是全了她的心愿,见她一张小脸因皱着眉头显得皱巴巴的,忍不住捏了她鼻子道:“不过见个女子罢了,你这头小犟驴担忧什么?”
沈明锦白了他一眼,“你不怕我把你的小美人吃了?”
我倒是怕她把你吃了,邵楚峰道:“这女子来历不明,见一见可以,我带你去,你自己莫一个人跑过去!万一着了道,我再离了军营去找你,陛下怕是得怪罪了!”
说起军营,沈明锦正色道:“听说你们被劫了粮草?现在的可能够撑两个月?”
邵楚峰点头,“两个月尚可,岳丈那边还在筹备!”
沈明锦道:“若是不行,我那边还有一些首饰,拿去给父王,左右我平时也用不了那么多!”上次给了一些,她手头还留了一些平日里出门赴宴用的,虽是不多,却件件更贵重。
她说的认真,邵楚峰笑道:“尚不用如此,不过,我送你的那支乌木簪子,你倒是十分喜欢的模样!”
“嗯,用着顺手!”
沈明锦确实是喜欢的,看着便觉得十分安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上一世沈明锦并不曾和邵楚峰聊过这许多时候,二人虽然定亲后,有了书信往来,他去战场前,也曾见过一面,那时候,聊得还是复仇。
隔了一世,她还是十五岁,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这般平静地聊着各自的生活,却还是头一次。
夕阳西下,日落的余晖透过西边窗户洒在地面上,邵楚峰握着沈明锦的手,沈明锦没有挣脱。
*
当夜两日睡在一张床上,邵楚峰只是握着明锦的手,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吃早饭的时候,沈明锦有些奇怪,邵楚峰今个何以一直黑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沈明锦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今个脸色不好,可是赶路太累的缘故?”
邵楚峰轻撩眼皮,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一副担忧又不解的模样,从刚开始的愤怒、难堪,到此时,竟忽有几分泄气。
两块火石,便那般放在了沈明锦面前,那是她昨个落在那破房子里的,边梁彻查失火的原因,找到了这两块火石。
邵楚峰啃了一口馒头,慢条斯理的咽了下去,才淡道:“火是你放的!你是想……”死在里面,可是这一个“死”字,邵楚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想到,她又像上回一样,不打一声招呼,这样消失,便觉得那八年漫无边际的黑暗又要向他袭来。
上回是沉湖,这回是*,邵楚峰手微微颤抖,放下了手中的馒头,盯着沈明锦的眼睛看。
对面的沈明锦不想这东西还被找到了,叹道:“我有什么法子,锁又打不开,我只想到把门烧掉,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很愚蠢,可是,我也是在努力地进行自我拯救了!”
“自我拯救?那门后头的桌子又是怎么回事?”邵楚峰耳朵竖直,盯着碗里的粥轻声问道。
“哦,是要把门撞开啊,我手都快推断了,可是那门都没什么动静!”沈明锦红着脸道。
邵楚峰看着明锦微红的脸,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她难道不知道,门从外面好踹,从里面却是很难吗?
要是他没有及时赶过来,她真的将自己蠢死在里面。
沈明锦见邵楚峰嘴角微扬,一副看傻瓜的眼睛看她,头皮忽地一麻,扭过身子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