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春,乾元十二年又到了。
午后,朱宜修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剪秋入内道,“娘娘,李长来了。”
“叫他进来。”朱宜修端正容色,恢复母仪天下的皇后模样。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李长行礼道。
朱宜修微微抬手,道,“李总管不必多礼,可是皇上有吩咐?”
“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皇上请娘娘即刻前往仪元殿,说有要事相商。”李长恭敬答道。
“噢?这么急,出了何事?”
李长嗫嚅了一下,道,“似乎是赫赫来人求亲,皇上正在发火呢……”
“你先去,本宫随后就到。”朱宜修打发他,随后坐上凤辇前往仪元殿。
回想本朝□□建元十二年一月,曾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此后又有数次和亲,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大局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如今赫赫又派人前来求亲,不知道又是哪个可怜女儿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玄凌读了赫赫使臣带来的国书,龙颜大怒,直到朱宜修踏入殿中仍是怒气未消的模样。
朱宜修还未来的及行礼,就被他拉着坐到进到内室。玄凌对李长扬手厉声道,“去!将赫赫的国书拿来给皇后瞧瞧!”
“皇上,朝政之事臣妾怕是不能看的……”朱宜修也被他暴怒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也不愿意做犯忌讳的事情。后宫不得干政,叫太后知道又要寻她的晦气了。
“快去!你聋了么!”玄凌瞪了李长一眼。后者不敢怠慢紧赶着就将那封用朱红布帛写就的国书送来,玄凌一把扯过,扔到桌上,道,“皇后只管看,这是也要你的意见才成。”
朱宜修听他语气坚决,也不能再推辞,遂拾起国书,细细读了起来,看罢亦是义愤填膺,道,“赫赫欺人太甚,我朝何时有过拿皇室嫡系的女儿去和亲的,简直是蓄意挑衅!”
玄凌见朱宜修与他同样的反应,心中无比解气,果然小宜是最懂他的人。冷静下来后道,“赫赫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想挥军南下之兆,若然不遣嫁嫡系女儿,只怕大周又要再起兵戈了……”
朱宜修道,“皇上乃上天之子,区区蛮夷何必怕他。何况本朝只有□□时将茂成宗姬嫁到那边,此后皆用普通的宫.人和亲。双方一直相安无事,现在突然又说要嫡系的女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口兴兵。”
“皇后之言与朕不谋而合,只是前两年平定西南,国库所耗甚多,至今还未彻底恢复元气。若再次开战,朕怕军饷银两一时难以筹集……”玄凌的语气露出一丝颓然。
“即便要和亲,可皇上的几位帝姬里最大的永泰才刚满八岁,亲贵王爷们那里的几位郡主要么已经出嫁,要么比永泰也大不了几岁,实在是挑不出人来……”朱宜修心中清楚玄凌是决心要和亲的,能拿女人解决问题的事情自然不用兵权旁落。
“哪怕永泰真的长成,朕也舍不得叫她和亲。”玄凌再如何也不会拿亲生女儿和亲,落个被后人耻笑的把柄。况且赫赫真要起兵,也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住手。这个人选不必出身金贵,只当是个拖延两国交战的棋子。
朱宜修听到他对永泰的维护之意,心头一暖,总算玄凌还没冷血到拿子女换太平的地步。但也明白他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名声,和亲必然要有人去。
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人选冒出了头。这个人相信玄凌是绝对不会吝啬的,而且还能拿来膈应太后,一箭双雕。
朱宜修对之前淑和生日宴上予涛开口叫的第一声不是自己始终耿耿于怀。太后分明存心离间她和幼子的母子之情,断不愿令其得意。开口道,“臣妾想起一个人,不知皇上同不同意?”
玄凌正在把脑子里所有王族中待嫁的侄女外甥女等等过一遍,也未挑中合适的,听到朱宜修的话,忙催促道,“你说来听听。”
“皇上先答应不会生气,臣妾才敢说。”朱宜修道。
“你直言便是,朕绝不怪罪。”玄凌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大方挥手道。
朱宜修道,“赫赫要嫡系的女儿,也不一定非得在皇上这一辈里找,往上头,先皇那一辈里也是有未嫁之女的。”
玄凌疑惑道,“先皇那一辈中,哪怕是朕最小的妹妹,七公主朝瑰也已经下降衢州,何来待嫁之女?”
朱宜修压低嗓音道,“皇上可还记得盛阳郡主?”
玄凌的脸色慢慢阴沉下去,见状,朱宜修跪下道,“皇上恕罪。”
“你怎么想起她了?”峭冷的声音凸显出玄凌此刻的心情。
朱宜修道,“臣妾知道盛阳的身世犯了皇上忌讳,但她毕竟是先帝的侄女,论亲缘也是极近的。何况当年其父已经伏诛时她只是个三岁孩童,不知人事。纵然其父有罪,与她何干?眼看到现在已拖成个老姑娘了,臣妾觉得与其让她孤独一世,倒不如叫她远嫁,也算是为国尽忠,弥补其父的一点罪过吧……”
玄凌伸手到朱宜修的面前,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手搭在上头,起身后怯怯望向玄凌,叫了声,“皇上……”
“皇后心地仁善,朕不会怪你。”玄凌叹了口气,道,“论起来,她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玄凌为何听到盛阳郡主会如此动怒,里头的缘故很简单。当年玄凌即位时尚在年幼,摄政王承菏专权跋扈,又与太后有私,没少给小皇帝气受。后来太后毒杀摄政王,彻底扫除其党羽,清理的过程中连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除去,斩草除根。唯独对三岁的盛阳郡主网开一面,以显皇帝仁慈,并下旨仍让郡主居住于王府,衣食供应不缺。可承菏乃是谋反罪人,盛阳郡主长成后一直无人敢上门求亲。谁也不愿意取个罪臣的后代回家惹皇帝不痛快,故此一拖再拖,拖到她都快二十岁了,仍是云英未嫁。
不得不说,朱宜修这一招既令玄凌心里痛快,又能让太后难受。谁让她抢走予涛,朱宜修也不打算叫她好过,否则更会让她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且她二人都出自朱门,料定太后也不敢真的和她撕破脸。待玄凌圣旨一下,大家心服口服。
玄凌沉吟片刻,想到赫赫如今的大汗已经年过五旬,把老匹夫的女儿嫁到塞外便能彻底断绝这一脉,省得每次想起来都叫他不舒服。
起身道,“就这么定了,朕也不忍心叫盛阳孤苦一生,她嫁过去就是正室大妃。朕再加封她为‘平成公主’,以其父的罪过算是格外开恩,料定也不会再有物议。”
“皇上圣明,臣妾敬服。”朱宜修拜倒。
“皇后是朕的贤内助,朕可一刻也离不开你。”玄凌扶起她笑道。
圣旨发出后,知道赫赫要来求新的和亲人选的各家亲贵们都松了口气,自己的女儿逃过一劫。没人想不开的劝皇帝别拿平成公主和亲,以她的身世,这样的结果是上上之选,再没有更好的了。而且作为先帝的亲侄女、现任皇帝的堂妹,她也完全符合赫赫要求嫡系之女的条件。至于她本人的意愿不在考虑之列,一个罪臣之女还能奢望什么呢?
颐宁宫中的太后得知此事,叹了口气,对竹息姑姑道,“皇帝还未能放下当年之事,还在怨恨哀家曾经袖手旁观,让他受了许多的气……”
“太后,皇上是为了国家大事着想,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您别多想了。”竹息姑姑劝慰道。
“皇帝是故意拿他的女儿去和亲。盛阳即便一辈子不嫁人,朝廷养她一世又有何妨?但皇帝却连一个弱女子也容不下,非要她客死异乡……”
也只有太后才敢直言不讳的责怪皇帝的旨意,换做旁人只怕脑袋早就丢了。太后道,“这个主意是谁给皇帝出的?盛阳多年来足不出户,性子沉默。京中早把她遗忘了,若不是有人提醒皇帝绝不会想起她来。”
姜还是老的辣,曾经临朝问政的太后一眼就瞧出其中有别人的手笔。竹息姑姑想了想,道,“这种事情皇帝也不会和旁人说,挑人选多半是去和皇后商量……”
太后闻言冷笑道,“她这是在警告哀家,别以为她是软柿子好拿捏。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哀家管不动了……”
“太后,您别急着责怪皇后,做决定的终究还是皇上啊,没准皇后什么也没说呢?”竹息姑姑也看出朱宜修对太后的不满一直潜藏在冰山下,隐隐已有龟裂的迹象,但不想看到这姑侄俩彻底撕破脸,否则便宜了其他的妃嫔得不偿失。
“竹息,你的心思我明白。宜修也确实是越来越有皇后的样子,哀家没白教她,她也没辜负哀家的期望。你去传哀家的话,把老四给她送回去。哀家上了年纪也没力气再给她带孩子了,她的孩子叫她自己养吧。”
太后心知肚明,朱宜修算准了她投鼠忌器,归还孩子是迟早的事情,倒不如此刻她主动先下了台阶,双方的关系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都是朱家的女儿,利益一致,没必要让外人得意。
只要宜修明白,她这个太后说的话算数就行了。
朱宜修正在考校予沣的功课,永泰趴在旁边听。只见剪秋满脸喜气的进来,道,“娘娘,太后把四皇子送回来了!”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朱宜修激动的一下子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书卷“啪嗒”掉落在地。
永泰扑到朱宜修身上,笑道,“母后,太好了!小弟弟回来了。”
朱宜修亲了记她的脸蛋,对一旁的予沣招手道,“你们随母后一道去接弟弟。”
予沣慢慢伸出手握住朱宜修,两个大孩子一边一个跟着朱宜修到了前殿。果然芸娘抱着予涛站在殿上,见了朱宜修行礼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免了。”朱宜修大悦,把孩子抱过来,刚满一岁的予涛对她有点陌生,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子,望着她。
“我是母后,涛儿,叫啊,叫母后……”朱宜修哄道。
予涛发音还不准,但也含糊叫了一声,喜得朱宜修心花怒放,剪秋在旁道,“娘娘心愿得偿,老天保佑,以后一定会顺顺当当,四殿下也会孝顺您的。”
朱宜修把孩子交还给芸娘带回偏殿安置,对予沣和永泰道,“弟弟回来了,你们以后要和弟弟好好相处,知道了吗?”
“儿臣知道/儿臣记住了。”予沣和永泰认真答道。
到了夜晚,朱宜修去看过睡着的予沣,回到寝殿歇息,剪秋和绣夏替她卸下外衣钗环,道,“娘娘,太后怎么突然这么好心的把孩子送回来了?”
朱宜修拿起象牙梳子轻轻梳理的头发,对镜中的自己道,“太后是聪明人,稍加暗示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