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进言上皇,使诸王分领节度使,无疑是要削弱太子李亨的权力,更直接酿成了永王李璘之变,则李亨既然听说了此事,怎么还可能容忍房琯呢?别说做宰相了,恐怕连杀他的心都有!
李泌为此而慨叹,李汲不解道:“阿兄往日所言,与贺兰进明并无不同,说房琯好为大言,且常称病不肯上朝,而与亲信谈佛论道。这路货色,即便没有陈涛斜之败,也不堪为宰相,为何阿兄闻其将罢,却似有憾意呢?”
李泌瞧瞧左右无人,乃压低声音对李汲说:“房相正是因为陈涛斜之败,乃不敢再多预国事,但他终究娴于政事,且乐善而爱人……房相若罢,余相皆不足以任事啊!”
房琯虽无首相之名,却有首相之实,因为资历摆在那里。实话说李泌也不是很瞧得起房琯,然而此人虽好大言,却非彻底的绣花枕头,况且他私德还不错,也会做人,则若罢相,谁将代掌朝政呢?剩下那些更是提不起来。
此时行朝那些宰辅,韦见素早就靠边儿站了,苗晋卿垂垂老矣,崔涣无能、裴冕贪财,李麟则因为过于刚强而不为皇帝所喜;最要命还有一个崔圆,生性嫉贤妒能,最近还跟李辅国打得火热……
果然不久后,李亨贬房琯为太子少师,担任散职,加授谏议大夫张镐为宰相。朝廷实权,就此逐渐落到了中书侍郎崔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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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贺兰进明去不多日,终于得到消息,回纥叶护太子率兵来援,即将抵达雍县。
李亨虽然诓走了葛罗支,却又担心回纥主因此恼怒,不肯发兵救援,或者虽然发兵,却出工不出力,因而下令李俶,说你去迎一迎那位叶护太子吧。
于是李俶便命李倓留守帅府,自己带着李泌,由李汲、陈桴、羿铁锤等人护卫,匆匆离开雍县,北上相迎回纥军。
途中李汲向李泌打听相关消息,才知道那位“叶护太子”么,其实并不叫叶护……
回纥本族,据说出于匈奴属部高车,史书上也称之为敕勒、铁勒。高车凡十五种,如同罗、仆骨、薛延陀等等,也包括回纥,史书旧记为袁纥,臣服于突厥。唐、突大战之时,回纥自立,助唐攻突,并且最终彻底击败东突厥,这才得以雄长草原大漠。
因此回纥制度,多数沿袭突厥。突厥贵官有名叶护者,其下为设,再下特勤等,总共二十八等世爵,回纥亦然,以叶护为首爵,统领诸多部族,以辅弼可汗。所以“叶护太子”,放在中原就相当于太子而加号大将军一般。
中原非止一王,回纥也不仅仅一个叶护,据说回纥主在把女儿嫁给敦煌郡王李承寀后,就也封李承寀为叶护,使与太子共同将兵,南来相合。
不过嘛,李承寀应该是指挥不动回纥兵的……等到见面之后,在李汲看来,这位敦煌郡王所起的作用仅仅是——翻译嘛。
唐朝方面在确定了对方的行程和速度后,就首先扎下营帐等候,很快的,回纥兵临近下营,随即李承寀陪伴着叶护太子,率领百余骑前来。李俶亲至辕门相迎,非常热络地牵着叶护太子的手,归帐叙话。李汲看那叶护太子,鹰目隆准,阔口虬须,显得甚是剽悍,相比之下,李俶就要单薄多了。
前夜李亨曾说,回纥主四十有余,五十不足,则估摸着这位叶护太子,顶多也就三十来岁,跟李俶年龄相仿,可是面相却似乎老成得多……可能是草原上风吹日晒,也没啥护肤品,再加胡子一大把,瞧上去才会显老吧。
这即便把宁国公主嫁给叶护太子,仍然不怎么登对啊……
军中点起柴火,将出羊酒来,款待跟随而来的回纥兵,作为主人陪同的,自然就是李汲他们几个了——他们有品级在身啊。
这队回纥兵的首领,略懂几句唐言,名字很拉风,叫做——帝德。羿铁锤愣头愣脑地问他:“贵部竟然有姓帝的么?”帝德连连摇头:“中国人,有姓,我等,无姓。”
根据李汲的历史知识,草原民族多半是没有中国人所谓的姓氏的,只有名,或加族号为称——比方说回纥主的族号就是“药罗葛”,名叫“磨延啜”,原称登里可汗,后改毗伽可汗,李亨才刚册封他为“英武威远可汗”。
于是跟羿铁锤解释了,羿铁锤道:“我还以为他的姓氏比我的更小……还是李致果学问好啊。”李汲赶紧撇清:“自然是家兄所教。”
一百骑围着篝火而坐,分成数堆,由唐兵相陪,中间这一堆,自然就是帝德等几名军将与李汲他们了。小兵宰了羊,洗剥干净了,架在篝火上燔烤,帝德等人见到,无不喉结鼓动,明显在咽唾沫。羿铁锤又犯傻了,问:“你们游牧为生,族中自然多羊马,难道说只有贵人能吃,普通兵将吃不上么?”
帝德指一指自己的心窝:“我,将军,也是贵人。自离草原,走远路,多食乳酪,少鲜肉,数日未食羊。”随即腆着脸笑问道:“烤羊,慢,能先饮酒么?”
李汲当即吩咐:“开坛,先倾酒来。”
唐回军将几碗酒下肚,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虽然多数语言不通,相互间比划手势,也能表达些简单的意思。就中陈桴就道:“叶护太子带了多少兵来?”帝德回答道:“四千。”陈桴不禁皱眉:“无乃太少乎?”
帝德一拍胸脯:“回纥,勇士,叛军,猪狗,四千可杀四万。”羿铁锤道:“叛军中亦多同罗、突厥精骑啊……”帝德一撇嘴,四指成拳,单竖起小指来,朝下一比划:“同罗,懦夫,突厥,败兵——河曲之战,都杀散了。”
此前郭子仪率朔方军定河曲,对战阿史那从礼之时,回纥主便亲将三千骑往助,据说立了不小的功劳。所以回纥兵很瞧不起那些本出同源的同罗、仆骨等部,更瞧不起早被他们灭了国的突厥人。
随即帝德又一亮粗壮的胳膊,对羿铁锤说:“羊熟了,吃羊。吃饱了,比试,让你知道我气力。”
于是割羊来食,帝德也不等吃饱,肚子里稍稍有些存货了,便即提起袖子来擦擦嘴角,然后又将油乎乎的双手在皮袍上抹了两抹,站起身来,朝羿铁锤点头:“你,壮实,敢来比么?”
座中李汲相貌有些稚嫩,陈桴身量不高,只有这个羿铁锤,搁后世算一米八的个头儿,肩宽背厚,腰粗腿长,瞧着就很能打的样子,加上方才言辞中似有轻视回纥兵之意——起码是轻视他们人太少——所以帝德才会挑他比斗。
羿铁锤也站起来,迈前两步,跟帝德比了比个头儿——差不多——颇有些跃跃欲试。要知道他们本是神策军将,沙场百战,这回受命守卫帅府和禁中,却连着一两月只是站岗和护卫要人,且再无刺客出现……要不动动,估计胳膊腿都快生锈啦。
但他虽然粗鲁、莽撞,也还知道先问过在座品级最高的李汲:“李致果,可以么?”
李泌命李汲款待回纥兵将时,曾经叮嘱他说:“彼辈虽为胡人,却远来救驾,须使尽欢,勿轻视。”顿了一顿,却又补充道:“亦毋使回纥轻我。”
所以李汲觉得,都是当兵的,精力过剩,互相比较气力,应该更容易打成一片吧。而且不必在乎输赢,倘若赢了,固然能使回纥不轻视唐,即便输一两场,也不代表唐军战斗力不行啊——打仗和比斗,终究是两回事。反倒是对方既已叫阵,若是不敢应战,才会被他们瞧不起。
因此羿铁锤问李汲,是否可以应允帝德的比试要求,李汲想了想,便转过头去,以目相询陈桴,那意思:这个羿铁锤如何,能不能打?
只要还有两把刷子,跟帝德算同一重量级的选手,那就可以答应;除非羿铁锤完全是绣花枕头,到时候三拳两脚被人击败,则唐人的面子上就不怎么好看啦。
陈桴会意,乃低声道:“铁锤是我神策军中勇士,力大招猛,空手搏击,等闲十数人近不得他身。”
特意点明“空手搏击”,是担心这位李致果终究年纪轻,据说又没有上过战场,倘若不知轻重,命他们抄器械比斗,怕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回纥将领,元帅必不能饶!
李汲听了,便即转回脸来,朝羿铁锤点一点头,然后又面向帝德,问他:“你是要文比啊,还是武比啊?”
帝德茫然道:“我,不识字,不会比文……”
李汲笑笑说:“是文比,不是武比。”随即解释:“所谓文比,便是纯粹较量膂力,或各举石棰,比试数量,或者掰掰手腕。倘若武比,那便相扑、角抵……”
帝德打断他的话道:“武比好了。”
无论角抵还是相扑,都属于摔跤一类,其中角抵重视技术——中原王朝一般将其作为百戏之一,算观赏项目——而相扑则更注重斗力。帝德当然不清楚两者的区别,但明白——就是空手对打嘛,甚合我意。
军中惯常相扑为戏,所以陈桴对这一套是很熟的,当即指挥士兵于篝火边清出一片空场来,并用矛鐏在土地上划一个直径一丈有余的圆圈,以便双方入圈比斗——被人打出圈子来,自然就算输了。
羿铁锤还打算脱衣服,帝德却只除去毡帽,挽挽袖子,便直接跳进了圈中,以手相招。羿铁锤有点儿蒙,瞥一眼陈桴,见同伴颔首示意,便也只摘了幞头,缓步入圈,朝帝德一拱手:“请了——不可揪发髻。”
帝德点头:“明白。”随即声落人到,直朝羿铁锤猛扑过来。羿铁锤架势还没摆好,匆忙闪避,并且探手抓住了对方的腰带;帝德一反手,同样揪住羿铁锤腰间,双方就此贴在一处,较起力来。
李汲留心观察,貌似帝德的气力更胜一筹,肩膀发力,顶得羿铁锤连连后退。眼看羿铁锤一只脚的后跟已然接近圆圈,他这才猛然吐气发力,止住后退之势,同时拧腰朝侧面一让,想把帝德搡到外侧来。
然而帝德双腿稳若泰山,竟岿然不动,羿铁锤一搡不动,忙将身子朝下一矮,肩膀顶在对方肋上,双手揪住腰带发力,想要来一个过肩摔。帝德踉跄了一下,终究还是稳稳站立,反倒趁势将羿铁锤朝地上按去。
羿铁锤被迫撒开手,朝着对方小腹奋力捶去。帝德不敢硬接,被迫松开对方腰带避让,羿铁锤趁机一个回旋,闪至内侧,旋即转身朝着帝德脊背便是用力一推。
本以为此招必能奏功,不想帝德猛然间将身体一蜷,羿铁锤双手落空,重心不稳,帝德趁机脚下一绊,踢开羿铁锤一条腿,随即扳住他的腰带,便来一个侧摔。羿铁锤踉跄了一下,及时稳住重心,没被对方摔倒,但一只脚已然踏出了圈外……
陈桴颇感遗憾,但也只得呼喝一声,示意比斗结束。帝德不禁“哈哈”大笑,朝着羿铁锤一挑拇指:“你,不错。”竟然没被我摔出去,也算是个勇士了。
羿铁锤满脸懊丧,只得拱手回礼。陈桴贴近去一扶他的肩膀,问道:“怎如此不小心?”羿铁锤苦着脸辩解道:“应当脱衣相扑啊……他袍子上全是油腥,摸着好不恶心……”陈桴不由得瞪他一眼:“沙场之上,血都不知抓过几把,如何一些油腥便摸不得?有什么可恶心的!”
你这借口也太拙劣,太不要脸啦!
几名回纥军将都来恭喜帝德,其中一人不禁手痒,便也摘了毡帽,跃入圈中,双眼一扫,手指一名高个子唐兵,作势邀战。
然而那名唐兵个子虽高,膂力却不甚强,见到挑战不禁踯躅——不答应吧,丢面子,答应吧,若是输得太过轻易,照样没脸啊。好在李汲及时一摆手:“还是我来吧。”
他心说有输有赢,双方才能都不失脸面,倘若连着两场都是我方输,恐怕在李泌面前不好交待……相扑没玩儿过,但是摔跤我会啊,还是由我上去镇镇场子吧。
他也不摘幞头,也不挽袖,直接迈步踏入圈中,面朝那名回纥军将,挺胸端立。
对方正欲进击,帝德见了李汲的架势,却突然间又再踏入圈中,一把揪住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回纥军将意甚郁郁,却也不敢辩驳,只得躬身退后,随即帝德朝李汲一合掌:“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