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估摸着,这飞镖和字条,原本是插在门缝里的,自己心中有事,归家时竟然未能察觉,结果大门一开,就掉到门旁角落里去了。若非元景安恰好此刻登门——婚期虽然押后,很多事情仍须提早筹办,所以元霸王是掐着李汲下班的点儿来的——估计还发现不了。
急忙展开字条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尊妾无恙,请二郎急往望春楼一叙别情。一人独来可也,切切。”
李汲当场就惊了,急命带马来,然后关照元景安一声:“你且护守我家,勿放外人擅入!”打马扬鞭,一口气就冲出了春明门。
他认识那支飞镖,本是精精儿惯用的暗器……去岁周挚被史朝义所杀,自己曾经琢磨过呢,那家伙手下“神机卫”不知道如何了?精精儿是仍为叛贼效力啊,还是投往了别处?不想那精精儿竟然跑到长安来了,并且还掳走了自己的侍妾!
特么的若青鸾有个好歹,精精儿,老子要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望春楼在长乐坡南,本名望春亭,属于隋代长乐宫的附属建筑。唐代废弃长乐宫,重修长安城,但仍将长乐坡附近归为禁苑,将望春亭改名为望春楼,作为每年祭天、迎春的重要场所。然而迭经丧乱,禁苑毁败,朝廷也无钱修葺,只得撤了守卫,任由百姓往来、樵采——当然啦,仍旧不许开荒耕种——而望春楼也就变成了民间郊游踏青的胜地。
出了春明门,行不多远便是望春楼,李汲当即放慢了马速,手按腰间双锏,警惕地左右扫视。他确实挺心急,生怕青鸾出什么事儿——那精精儿既然以青鸾为要挟,引自己到此间来,多半暂时不会加害,但青鸾终究有孕在身啊,天晓得会不会动了胎气,导致流产呢——但同时也很清楚,只有先自我保全,才有机会救人,否则怕是全都要折进去啊。
精精儿很可能还有党羽,设此圈套,就是要弄死自己,报昔日之仇……可就那些货色,所谓“江湖异人”,李汲心说只要警惕些,不中你们的暗算,正面放对,老子一个可以打十个!怕就怕把刀架在青鸾脖子上,勒逼自己放弃抵抗……
不过么,从前的事情,可以说各为其主,如今既然周挚已经死了,只要精精儿肯露面,自己能否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化敌为友,释放青鸾呢?给开什么条件才好?
正思虑间,望春楼越来越近,忽听楼上一人唤道:“二郎果然来了。”
李汲抬头一瞧,只见二层上探出半截身体来,相貌仿佛,正是那精精儿。正待开言,精精儿朝他一拱手:“请二郎抛下铁锏、枪刀,上楼来说话吧。”不等李汲反驳,又笑一笑:“以二郎之能,又何必仗恃那些兵器?而我若有恶意,又何必开言招呼啊?”
李汲心说你掳走了我的侍妾,还说没有恶意?倘若本有化敌为友,甚至于投靠之意,你直接上门拜访就好了嘛……当然了,我也有可能不理,终究你曾经谋刺过李豫……
他怕的是精精儿的暗器,防不胜防,可那玩意儿没法用锏去格——抡锏的速度终究太慢了——因而带不带锏,关系倒不太大。李汲心说可惜了,我应该在靴筒里暗藏一支匕首,以备非常才对,可是才刚下班,谁能想得到有这么一出啊。
平常出入宫禁,以自己的身份,自可悬着双锏,或者横刀,行走无碍,只要别往中朝闯就成了。可若是私藏别的兵器,一旦被人发现,便是大罪,所以不可能往靴筒里插匕首,或在身上装紧背低头花装弩啥的……
于是翻身下马,将腰间双锏解下,插进鞍囊之中,然后故意展开双臂,空着两手,大步流星望楼上便闯。只是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丝毫也不敢放松了警惕心。
登上二楼,只见地上铺着毡毯,摆两张小几案,上陈酒浆、蔬果,精精儿打扮得就跟个商贾似的,安坐几后。李汲瞠目问道:“我妾何在?”精精儿笑着摆摆手,高声道:“尊妾无恙,二郎且稍坐片刻,便引你去相见——请坐,请坐。”
李汲疑云满腹,却又不敢不听,于是屈膝在精精儿对面坐下——其实他只屈起了一条腿,另一腿却撇至一侧,方便随时可以跳将起来。因为真若跪坐坐稳了,怕是暗器袭面,不方便躲避啊。
精精儿抬手一比划:“二郎且胜饮。”说着话提起自己案上的酒壶来,满斟一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李汲却只是盯着对方的动作,不肯稍碰案上酒食——就算同一把酒壶,我还要提防那是什么八宝转心壶呢,何况是不同的两把,你真当我傻吗?
精精儿见李汲不肯饮酒,当即手腕一翻,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支飞镖来,就在五指间盘绕、耍弄。李汲才自心惊,就听对方笑一笑,说:“二郎天下勇士,难道独畏我这支镖么?今相隔五步,我若有害人之意,凭你本事通天,怕也难以幸免吧。”
李汲冷笑道:“也不见得,相隔五步,你的镖只须打不中要害,我扑上去便可扼死了你!”
精精儿晃晃脑袋,大笑答道:“我这颈子可硬,二郎休要夸口。”
“你引我来此,究竟为了何事?!”
“实不相瞒,乃为向二郎商借一物。”
李汲撇嘴一笑,伸手比划:“敢莫是我项上人头么?”
精精儿闻言,不禁仰天大笑——他人长得尖嘴缩腮,极其猥琐,这笑声也是格外的刺耳,李汲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随即道:“二郎的首级,怕是还不够分量;且二郎的首级,我要取便可自取,又何必借呢?”
“有屁快放!”
精精儿盯着李汲,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恩主周相已然罹难了……”
“周挚?伪相耳,据传为史朝义所杀,”李汲趁机问道,“彼既已死,你又何不反正归唐,难道还要替史家卖命不成?”
精精儿摇摇头:“周相于我有厚恩,不能不粉身以报。而史朝义弑父篡位,复害周相,人神共愤,我又岂能为他效命啊?实不相瞒,我欲往刺史朝义,为恩主复仇,奈何彼僚深处洛阳宫禁,日夜武士环绕,实在寻不到可趁之机。因而特来求告二郎,可能予我一枚首级,使我得以靠近史朝义么?”
李汲听了,不由得双眉一拧:“你要何人首级?”这得什么人的脑袋,才能使精精儿贴近到史朝义身边去呢?自己的脑袋,他说“不够分量”,那除非是李亨、李豫他们的脑袋了,我怎么可能给你!
精精儿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当即扬声大笑道:“二郎想岔了,我岂敢要唐皇父子的首级啊?所欲者,此人也!”说着话,朝李汲身后就是一指——
李汲反应很快,当即一缩脑袋,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飞镖正中幞头,直接插在了上面。
他始终紧盯着精精儿的一举一动,并且谨慎观察对方的表情——那家伙鬼得很,他说问你要别人首级,你就不设防了?以为他不会立刻动手?李汲才没那么蠢哪!
尤其精精儿其实并不怎么会演戏,天生的一对眸子晶亮,无事时也会左右乱转,从而就表情来看,只要不是白痴,谁都不会把他任何一句话当真。
且说李汲及时一缩脖子,堪堪躲过精精儿的偷袭,随即一个纵跃弹起身来。旋听风声骤近,又是一镖打来,迫得李汲不敢贸然扑上,而是一抄面前几案,横遮在身前。“哗啦啦”声响,酒水、蔬果洒了满地,随即是“扑”的一声,飞镖正中几案,未能射穿。
李汲再定睛时,已不见了精精儿的踪影。他就不明白啊,这混蛋若想发镖刺杀自己,早就可以动手了——刚才他在楼上,自己在楼下,机会就挺不错的;其后自己登楼之时,欲坐之时,行动之间,总难免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来。为什么要先浑说那么一大套鬼话,然后才发难呢?
难道他真以为那些鬼话可以打消掉自己的警惕心?还是以为跪坐之人,不易躲闪?可是我一条腿撇出去那么老远,你也不是瞎的,不会瞧不见吧?
心中疑惑,本能地便将腰一躬,双膝一屈,蹲在了地上,尽量缩小自身的目标,躲藏在几案之后。只听精精儿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李汲,你已落我圈套之中,无路可走了!”
李汲一抬头,却并不见对方踪影——加上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楼上又未点烛,昏昏暗暗的,压根儿找不到精精儿藏身何处。只得竖起耳朵来倾听——
于是暗叫一声:“不好,我中计了!”
因为李汲终于察觉到了,楼下隐有脚步声响起,貌似四面八方都有,不知道多少人隐藏在暗影之中,随时准备发难。
原来,这就是精精儿你的鬼谋啊,真正好算计……
李汲初来之时,必然会仔细观察周边环境,防备精精儿的党羽埋伏左近,但当时的感觉,顶多也就一两人伏在草丛中不言不动,屏住呼吸而已,不为大患——否则他也不敢大步上楼来会。
精精儿跟李汲也算是交过好几回手了,深知这李二郎不但力大无穷、武艺精熟,而且感觉很敏锐、反应很快,则在预先有所提防的前提下,很难一击得手。而若是首击不中,以李汲的本事来说,自己也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成功机会了。
包括李汲在望春楼下,包括他登楼、坐定,甚至也包括自己真正出手那一击,精精儿自忖,全都没有万全的把握。
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恐怕很难杀死李汲,而此番使命却又是绝绝对对不容有失的。因而预先在周边布置了人手,打算以多打少——李汲你再能,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啊,况且还有我隐藏在暗处,随时可以发镖偷袭呢。
只是那些人若藏在近处,多半瞒不过李汲的耳目,固然自己捏着对方侍妾的性命,但若明显的有死无生之局,李汲肯往里闯吗?那就不是多情,而是愚蠢了。
因而先将部署散在远处,自己独自露面,引诱李汲上楼,然后高声交谈,说些屁话,再时不时大笑几声,以遮掩调动的声响。直到估摸着人手俱已汇集,几乎将整座望春楼全都包围了起来,而精精儿的瞎话也编不大下去了,这才骤然发镖,然后一击不中便即闪身消隐……
李汲就这样,一个不慎,阴沟里翻船,落入了包围之中。
李汲心说完蛋,我若有兵器在手,楼下哪怕一二百人,杀未必杀得光,破围逃出去还是不难的,可偏偏被精精儿勒逼着,把双锏插入鞍囊,留在了楼下……自己拳脚之力再强,面对长枪大刀、精钢利刃,终究逊色一筹。何况还有个会放暗器的躲藏在侧……
我得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当兵刃才行。这几案不成,只能做盾牌使,还不怎么好抓……一伸手,从地上摸起了酒壶来,用力一捏,几成薄片。
锡的啊……穷鬼,你怎不买两把铜酒壶来?!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跳下楼去,哪怕下面是千军万马,也比在着逼仄之处,面对一个不知道躲在哪儿的飞镖刺客为好。况且方才未曾听见马嘶,估计那些精精儿的党羽担心声响太大,被自己提前察觉,故而没动自己的坐骑。只要能够奔近坐骑,抽出锏来,老子心里就有底气啦。
于是瞬间一个长身,旋即风声骤响,一镖打来。好在这本在李汲预料之中,他起身就是为了诱镖的,当即侧头躲过,同时抄起几案来,朝着发镖之处猛掷过去。精精儿若不改换位置,第二镖必中几案,对自己毫无威胁;而若他赶紧闪身换位,那就给自己留出了逃亡的空档——
哪怕只有一瞬,只要及时抓住,便是生路。
李汲一个侧翻,贴近楼侧,随即手按栏杆,翻身跃下。他本是谋定而动,迅捷如同闪电,果然精精儿及时移位,又再一镖打来,却仅仅将李汲的衣襟下摆钉在木制栏杆上而已。“嘶”的一声,衣衫撕裂,李汲已到楼下。
精精儿心说幸亏,我在左近暗伏了不少人手,否则还真留不下这李二郎来啊。
但李汲双脚才刚沾地,游目四顾,便不禁暗叫一声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