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桥又名西渭桥,东距中渭桥三十余里——再往东三十余里,还有一座东渭桥,处于长安城的正北方向——乃是长安西北面最重要的一个宿处。便桥两端都有集镇,而驿站位于渭水南岸,有大路直通城西的北门——开远门——按照一般人的步行速度,四十多里路,早间登程,怎么也能赶在午后未申之时抵达开远门外了。
李汲他们有马有车,行进在通衢大道之上,自然速度更快,尚未正午,便至城下。门前排了老长的队伍,等着验过凭证,放入城中——出城的则多半不察,可以畅行无阻。排队之时,李汲回马来到车旁,伸手轻敲车厢,青鸾听见,赶紧掀开侧帘,露出半张面孔来:“郎君有何吩咐?”
李汲笑笑说:“本说着进了长安城,便带你去找家酒肆,吃顿好的,但因某些因由,只能等待明后日了。”他是担心自己再跟上回那样,不期然碰见什么人,导致被察事厅子盯上,则李适晚间来访,多半瞒不过李辅国去啊。
青鸾也不问是什么因由,却笑笑说:“郎君常说长安米贵,则既已有了住处……”那张房契,昨晚冉猫儿离开后,李汲就给青鸾瞧过了,青鸾不胜之喜——“妾身可为郎君烹食,何必再去酒肆哪?”
李汲笑笑:“总不宜闭门造车,多吃吃别家酒饭,你的手艺才能精进。”心说不会吧,这就开始要管我外食了么?果然身边有了女人,虽得欢愉,却也要付出一定的自由来交换……
他有兵部官凭在身,守门军士不但不阻,抑且不敢仔细搜检,直接就摆手放行了——别的衙门还则罢了,禁军咱可惹不起啊!于是午时未尽,便顺利抵达安兴坊,进了坊门,找到住家。
这所宅院正好处于安兴坊东北角上,邻着坊墙。李汲怀疑贴墙多半有什么暗门、密道,否则等到深更半夜,静街鼓响起,坊门都关闭了,李适也不方便大摇大摆从西边儿走正门过来吧。
下马敲一敲门扇,有位老者前来应门,上下打量李汲几眼——李汲没穿官服,只是一袭白衣,且是短打——待见到他腰间军中制式横刀,再朝身后一望,还有辆车,帘拢半挑,仿佛可见里面是个女人。老者心思敏锐,急忙叉手问道:“可是李郎君到了么?请恕无礼,须得官凭或者房契一验。”
李汲不以为意,从袋中取出房契来递过去,老者展开来匆匆一瞥,便即双手奉还,然后啦开大门,一边施礼,一边高声叫道:“恭迎主人家!”
李汲摆摆手:“何必称主人?”这种尊卑分明的语调,我听着不舒服。
老者笑道:“是,是,郎君请进——但不知车中是?”
李汲随口答道:“是小星。”随即大步迈进门槛。
其实老者刚才那一嗓子,是在招呼友伴,仆役们听到后都匆忙跑来前院,恭迎主家。李汲进院后左右扫视,见基本大小、格局,跟当日在定安行在的住处差不太多,也是前后两进,八九间屋子。
这当然不算豪宅,但在长安城内,天子脚下,能够得着这样一所宅第,也算很不容易了——普通的七八品官,根本想都不要想。
果然如冉猫儿所说,一应家具、用品都是全的,且有门子一人(就是刚才那老头儿)、男仆两名、女仆一名,以及一个厨娘。冉猫儿早就禀报过了李适,说李汲今日便能进城,李适派人过来通知,故此厨娘备好了膳食,还在灶台上温着,以防主人家过午而未用餐,只想进家来吃口热乎的。
李汲逐一问过了名姓、来历——多半都是李适嫡母崔家的旧仆——也给他们介绍了青鸾。然后用过饭,他一下午就窝在家里,熟悉熟悉环境,指点仆役按照自己的习惯、爱好重新布置布置屋子。晚间用过饭后,便坐在屋中,点灯读书,静等李适到来。
不知不觉的,天色已黑,外面静街鼓也敲起来了。李汲心里有事,读不大进书去,便取出杜甫的诗作来,尝试静心凝神,细细品味。逐渐的,他的情绪彻底融入了那些优美的诗句中去,并且不知不觉地吟哦出声: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话说这首诗的前四句,他曾在初至鄯城,出外踏勘,突杀蕃将之时,听羿铁锤说起过,当时还夸铁锤有文才来着,羿铁锤却道:“我如何会做诗,听说是个姓杜的官儿所做……”不想就是杜甫杜子美啊。
自己吃了这颗美味的蛋好几个月,有幸亲眼得见下蛋的鸡了,但不知今生还有机会再跟杜甫把酒言欢不?
忽听窗外一人轻笑道:“不想数月不见,长卫竟然也能作诗了。”
李汲听得分明,这是李适的声音,赶紧起身相迎——他心里说不会吧,难道什么暗门、密道,不在坊墙上,倒在我家里?你是怎么悄没声儿进来的?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那老门子不先禀报,便主动放进了李适……虽然是对方所赠,终究李汲已经入住了,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则本主可以随时进来,他心里多少有点儿膈应——就算是房东,你也得先敲个门吧。
却也不敢质问,只是疾步来至廊上,恭迎奉节郡王。只见李适额发已皆梳起,完全是成年男子打扮了,唇上也有了密密的绒毛,比起先前所见,貌似多了一些沉稳的气质。
李适也不见外,直接脱靴登廊,步入室中。因为李汲知道他要来,故而先把青鸾给支开了,室内只有自己一人静待而已。朝外望望,黑漆漆的院落里影影绰绰,料想应该是李适的护卫;耳听李适道:“阖上房门吧。”想来那些随从,没一个够资格跟进来旁听的。
李汲依言掩上房门,转过头来,就见李适微微俯身,注目案上——“长卫还有什么大作啊,孤可以拜读么?”
李汲笑道:“殿下说笑了,我哪里会作诗——这是杜子美的大作。”
李适恍然:“原来是他。我听得词句质朴,不怎么华美,还以为是你开始学诗了……”
李汲心说啥,你嫌杜甫的诗句不够华美?你丫鉴赏水平也就这样而已,果然继承了父祖的劣等文艺天赋……不过么,李适终究是王府中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虽曾经过离乱,却从未上过战场,即便他有曾祖父的天分,也不大可能品得出这首杜诗的韵味来啊。
他也就能喜欢“云想衣裳花想容”罢了
有空我得跟他说道说道,不欣赏“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的韵味还则罢了,这“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的道理,不可不懂,否则你小子将来当了皇帝,多半还会走曾祖父的老路,再酿出一场大祸乱来!
当然啦,现在不是论诗的时候,李汲拱手请李适上坐。李适也让他在对面坐下,然后就顺着刚才的话题问道:“听闻杜子美应了齐王叔之聘,入陇右幕府,可有此事么?”
李汲点头道:“正是,我便是在鄯州得遇杜先生,讨来了他的旧作——我是不会作诗,也不想学诗,但不妨碍我读诗遣兴啊。”
李适笑道:“不会作诗,亦无关紧要,但同僚间交际,总应该能够吟诵几句——哪怕是旁人的诗作呢。只是孤不建议你读杜某之诗,若有闲暇,不妨多读读李太白、王摩诘,或者贺外监(贺知章)、李巨山(李峤)之作,杜子美的祖父必简先生(杜审言)也成啊。”
李汲随口答道:“那便烦请殿下帮忙搜集一些了。”
李适一摆手:“这个容易——今归长安,不似在行在时,典籍散逸、诗文难觅。”随即望着李汲,笑一笑:“长卫,半载不见,你的胡须越发长了,人也黑了些。如今李二郎踏阵破蕃的壮举,已然哄传两京,只可惜啊,人都当你是秦叔宝、尉迟恭,无人当你是裴献公……”
所言“裴献公”,是指高宗朝的名将裴行俭,封闻喜公,谥号为“献”。与开国将领秦叔宝、尉迟恭二人不同,裴行俭出身河东世家,世代显宦,抑且擅长书法,还改良过诠选制度。说白了,裴行俭是士人,是出将入相的典范,而秦叔宝、尉迟恭等却都只是武夫罢了。
李适是在提醒李汲,你现在是文职啊,即便入了幕府,上了战场,也应该坐镇万马军中,挥斥方遒,怎么能动不动就打马冲去第一线,抡刀子跟人干呢?若世人皆目你为武夫,必对你的前途不利啊。
当然啦,李汲是什么能力,什么性情,李适再清楚不过了——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真相——所以稍稍一点便罢,也不好多作教训,说不定反倒引发李汲的反感。李适只是轻轻叹息道:“可惜孤不能如长卫一般,纵马疆场,去那天高地阔之处,而只得跻身在小小的百孙院内……”
李汲安慰他说:“殿下何必喟叹?便齐王殿下节制陇右,也无人敢放他上战场啊。且百孙院若云小小,我这住处,真正是蜗居了……”转念一想,这会不会让对方误会我是嫌房子小啊?赶紧找补:“尚未感谢殿下,于长安寸土寸金之地,为我觅得这么一所宅院,李汲孤身一人……唯有一小星,哪里住得过来偌大的房子。”
——自己从陇右带个女人回来的事情,冉猫儿肯定已经禀报过李适了,也不必隐瞒。
李适将身子略略一侧,凑近些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一个小妾如何够啊?如今连孤都已娶妃,长卫你也当尽快成家立业——若看上哪家女子,尽管跟孤说,除非皇亲国戚,或者五姓七望,孤都能为你说成。”
李汲心说我怎么就只能娶普通人家女子了?为啥皇亲国戚、五姓七望就跟我无缘啊?老子不服!哦,其实是你自家能力有限之故吧……
两个人说说闲话,逐渐地气氛融洽起来——终究分隔已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本能地疏远,不先拉近了,便无法进入正题——李汲这才问道:“殿下夤夜而来,便这么畏惧李辅国的察事厅子么?”
李适一撇嘴:“料孤身后,必有察事之人跟随——彼等虽然能力有限,对于孤,总是要盯紧一些的。只是卖那老奴一个面子,这才不大张旗鼓而行罢了。”
李汲微微一皱眉头:“殿下话语之中,含义甚深,我不能解。”听这话,你就一点儿都不怕李辅国啊,为啥呢?因为你独得皇帝祖父的宠爱?
李适反问道:“曩昔别离之际,长卫对孤说过几句话,自己可还记得么?”李汲点头:“自然记得。”
他当时说的是——“寄语太子,人不能齐家,如何安天下?今有外仆跋扈易除,而有内奴骄横难理,然若不得主母欢心,内奴还敢妄为么?”提醒李豫要先分化、离间李辅国和张皇后,然后才能趁机行事、固权。
李适道:“不久之前,群臣请加皇后尊号,你可知道,为何人所阻?”
李汲答道:“得非李舍人么?”
李适似笑非笑:“李揆追名逐利之辈,若无人指使,哪敢妄进忠言?你可知他背后是谁?”
李汲听闻此言,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是李辅国?!”
李倓说过,李揆当面叫李辅国“五父”啊——别人称呼一声“五郎”也就罢了——则李辅国当然能把这家伙当枪使了。虽说李揆也曾经驳回过李辅国请选五百羽林巡街的建议,但那终究是小事,谁知道是不是“叔侄俩”在唱双簧呢?
李适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此程元振特来与孤说起,李揆实领李辅国的授意。”
李汲明白了,果然不出自己昔日所料,李辅国虽然跟张皇后在某些事情上狼狈为奸,但对于是否易储,那俩货的想法是大相径庭的。张皇后自然想要扳倒李豫,改立自己的亲儿子为储君了,李辅国却想扶保李豫将来登基——估计是觉得那老实孩子比较好控制——所以要暗中阻止张皇后加尊号,继而将权力深入外朝,在自家盆儿里刨食吃。
不仅如此,李辅国还特意通过程元振,将此好意通知李适……则就目前来看,程元振究竟能不能算李豫父子的党羽,还是李辅国特意安插的眼线,都不好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