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却有些短暂的推心置腹后,老者绷紧地神经竟是有些松懈下来,突然眯缝起眼睛,望着前方。可当下的洛阳城中,全然没有繁华和热闹可言,已是满街的萧索。
百日间的人山人海已如被这黑云吞噬的落霞,消失不见。这难得端阳佳节,洛阳城中也是难得的热闹景象,连连征战的战火硝烟已让后唐,乃至整个九渊百姓的神经都完全绷紧,乃至忘记了如何松懈。
当老者开始眯缝起眼睛,神情淡然地望着前方时,顾醒竟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此时都城乃至天际的黑云,都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而老者却是这般悠闲自在。
若只是寻到了他,让蛰伏十四年之久的老人浑浊的眼眸里跌进了一线曙光,那顾醒是全然不信的。在这后唐江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吃过多少苦头不得而知,但经历过多少次生死却是一刻不曾忘却。
每当与一人从熟悉到陌生,顾醒便会试着去了解这人的过往和当下。过往终究是一人最难舍的记忆,若能拿出与人分享,那便是极其信任。
而当下更是不可轻言告知,若是不甚失言,说不定下一刻不能血溅三尺,魂消九天。
老者收回了视线,转身望着顾醒,竟是老泪纵横。不知他从那已是有些苍凉着墨的长街上,究竟瞧出了怎样的过往,又看穿了多么美好的未来?
顾醒本想上前安慰,却被零陵抬手打断,老者毫无顾忌地在两人面前痛哭流涕,已是毫无宗师大家风范,只是一名垂垂暮年的老人,与失散多年的至亲偶遇,恍然失神。
顾醒开始有几分信了,信了这老者的言谈,但内心却又如此拒绝,那承认了老者的言语,那便是将过往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再无纠葛可言。
这终究对他来说太过突然,甚至突兀到令人费解,为何会对一名才刚打照面不到两个时辰的老者如此执念,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口中所言的“真相”。
可这世间哪来的真相?不过都是前人后者编撰的溢美之词罢了。
老者一番呼天抢地后,逐渐止住了啜泣,用已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袍袖想要拭去满脸的泪水,怎料零陵向前一步拽住老者,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一句道出了多少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江湖儿女的心声?
老者颤抖着双手竟是不敢接下,这双握着短刀杀伐果断的手,竟是不敢去接一方轻若鸿毛的绢帕,生怕自己承受不住,将其掉落地面。
零陵就这般拿着,没有收回之意,老者见这份难得地“温暖”如此坚决,便接下绢帕,擦拭起眼泪来。而就再他们停步歇脚的当口,那一队“外来人”,已从霞雀道走出,尾随而至。
老者赫然转身,昂首挺胸,一副大战在即跃跃欲试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迟暮老者垂垂老矣的姿态。顾醒被老者的切换自然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许是真性情当
如此,此时也非纠结时候,应对眼前之事较为紧要。
老者随即拔刀,却不出手,此时天际黑云压城更甚,似有一名黑甲武神捶鼓呐喊,欲与这洛阳城池一较高下。这黑云之下长街,已是寂静无声,只有这几人立于街前,冷冷对峙。
却,没有一人敢先开口。
顾醒亦是如临大敌,零陵却是环臂于前,后退几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顾醒斜撇了零陵一眼,那妮子突然下手摸了摸刀鞘,眼神狠厉,将顾醒那鄙夷神色吓得收了回去。
老者歪了歪嘴,又扭了扭腰身,伴随着一阵咔咔声响,老者将手臂往后扩了扩,“少主暂且退后,老朽一人足矣。”老一众“外来人”皆是走的外家横练,其中数人更是膀大腰圆,一横腱子肉清晰可见。
还有几人手臂比顾醒小腿还粗,拿着外门兵刃,竟是瞧不出是剑戟刀枪,只觉寒光隐现,应是多造杀孽的凶物。刚才这众“外来人”霞雀道青楼外,跟那一众霞雀道的暗探站在一起,瞧出来特别。
此时细细看来,竟是这般凶神恶煞之辈,可见一斑。老者不以为意,待做完热身运动后,才缓缓从腰后摸出那两柄此时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短刀。
顾醒刚才并未仔细瞧来,此时从侧面看去才发现,这两柄短刀皆是后唐制式横刀,只是刀身被外力强行折断,才少了半尺有余。
但这短刀杀起人来竟是不比那横刀来的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顾醒沉浸在老者话语里,只瞧见血肉横飞,此时稳住了心神,再看老者出手,便是有观摩学习的心思。
那一众“外来人”瞧见老者是个硬茬,皆是不敢掉以轻心。此来霞雀道便没讨到本分好处,此时截下这三人,还不好好折磨一番,尤其是那在一旁一脸冷漠的小娘子,那身段,那腰姿,那面容,啧啧。
那一众“外来人”中有几人并没有用正眼瞧着老者,反而对零陵越发感兴趣起来,只是零陵不苟言笑,让他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些。
他们不是没去过霞雀道,只是那些脂粉佳人来来去去就是那些琢磨和套路,始终会腻,可不得眼前的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那般秀色可餐。
有几人看着看着竟是向前走了几步,零陵依旧不以为然,冷漠瞄着长街此时的一切。也许在她眼中,眼前的几人很快就会变成不会说话的尸体,那么跟尸体计较,却是有些无趣。
老者双手反转双刀,天际的黑云此时已“亲吻”城头,那被黑云携带而来的劲风刮起的旌旗,随着风劲鼓鼓作响,就连那插在城头的旗杆,都有些按奈不住,为这对峙双方“呐喊助威”。
老者见这众人马没有动静,便开始试探着往前踱步,他自视武功盖世,内劲通神,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更何况对面那众大汉个个都是沙包大的拳头,若是砸在他这副老胳膊老腿上,
可是吃不消。
见老者有了动作,这众“外来人”却是没有动,但眼神中已满是怜悯。他们自然对老者在霞雀道中,青楼内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若是知道此事也不会这般用如此眼神瞧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顾醒实在有些不放心,他倒不是担心老者不得,只是担心若是这众大汉死的不够快,那便是极其麻烦的事情。
顾醒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歪着头望向零陵,零陵面容依旧淡漠,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古怪,“你瞧着我作甚?”顾醒突然坏笑起来,“若是在此间动手,天狱司可会插手?”
零陵闻言显示邪魅一笑,随即将眼睛闭了起来,比瞧着老者杀人更有趣的事情,便是跟随这名蛰伏都城洛阳数十年之久的人,慢慢摸出真相。
至于眼前这些五大三粗的蠢货是死是活,倒是跟她没什么关系。虽说天狱司时不时会插手江湖之事,也会过问洛阳帮派纷争,可这些与她那鬼魅心思和好奇比起来,都太过微不足道。
顾醒轻哼了一声,正要说话,老者突然双手举刀展臂与肩平,深呼吸一口气后,本是有些佝偻的身躯开始逐渐变得鼓胀起来。待那有些老旧的衣衫完全被撑起,老者持刀手才向下斩去,并疾步前冲。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或是老者多年养成的习惯。若是应对强敌或是包围,那这蓄力一击便能谋求突破口或是给对方致命一击。
果不其然,黑云随风涌动,劲风裹起衣衫猎猎作响。那一众大汉竟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袭来。这是一种来自实力的碾压,亦是一众蔑视生命的凝望。
当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老者的双刀已经掀开了两名大汉的天灵盖,那红白之物便在这一刻迸渐而出,流在两人脸上。
许是老者出刀太快,手法太过诡异,两人并未立即倒地,而是虚空往老者一抓后,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的温热。
其余人等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待那两人自觉头顶微凉时,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叫,可这嚎叫只是临时前绝望的悲歌。
当他们重重跌落地面,那团黑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积怨”和对洛阳城池深深的纠葛,开始将如黄豆大的雨滴重重摔落地面,将那两人才流出不少的红白之物沾染。
其余人本能后撤,可老者却已是杀性大起,在这众“外来人”中挑起了祈雨的舞蹈。零陵此时并未睁开眼睛,却是没来由地小声嘀咕了句,“人未尽,十年夜雨掌孤灯。杯难停,人心何起江湖尽。”
说完便鬼使神差地从怀中摸出一张更大的绢帕,举在头上。顾醒本意嘲笑,零陵竟用这等材质的绢帕挡雨,无异于掩耳盗铃,多此一举。
可当那些豆大雨滴坠落其上,却是滴而不透时,顾醒才彻底傻眼。原来那笑人者才是被笑之人,欲瞧他人的热闹,反倒是自己快要被淋成了那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