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论是那朴实无华的长剑,还是那把极尽奢华的短刀,都无法与女子天人之姿相比,不过是点缀的饰品罢了。女子缓柔踱步,走到纳兰近前,用稀疏平常地语气问道:“师父可还有何吩咐?”
纳兰本是不断转着夜光杯的手,恍然停顿了片刻,又不急不缓地转了起来。嘴中蹦出了六个字:“若不从,则杀之。”女子并未有片刻迟疑,仿佛这句话跟吃饭睡觉一般理所当然。
只是忽而掩面娇笑道:“师父多虑了,我从未失手。”纳兰沉默地点了点头,像一个垂垂老矣的阿耶,在对即将出远门的孩子嘱托着。
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却不曾说出口。女子不再等待纳兰的言语,挺直了身子,便要推门而出。纳兰忽又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女子,“这个面具,你戴上。”
纳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笑脸面具,递给那女子。女子并未有丝毫犹豫,接过戴在了面上。纳兰随即又说道:“你的面容,不能示人。”
说完便缓缓坐回了桌案前,再次将那柄长剑拔出,擦拭起来。
女子不知道,师父今天为何这般多言,又这般多愁善感。自相熟后,师父从未这般失态,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局中人”?还是说,是因为自己将要离开?
女子本是平静如湖面的心境,不知何时被抛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阵阵涟漪。一浪一浪拍打着心岸,冲到心上。她的心思纯粹,纯粹到只有生死,没有感情,此时却因为师父的反常而有了些许疑惑,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她虽有疑惑,却立即将这疑惑抛诸脑后。想不通的事便不用去想,这是当初第一次见师父的时候,送她的一句话。只是这句话在怎样的场景里讲出,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女子准备回望时,那扇本是虚掩的房门已经彻底关上,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跨在两人之间。她不知道,当她迈出这道门后,便已入了江湖,跟曾经的庙堂,有着天壤之别。
纳兰本是一个无情的人,无情的人才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如他现在将要干的事一样。他在布一个局,一个天大的局,他要将所有人纳入局中,却让这些人浑然不知。
每一个人都身在局中,却以为自己才是那执棋之人。可悲?可笑?可叹!
但纳兰不那么认为,他一早便已深入局中,只是在寻求脱局之法。如今,云澜身死,留下诸多隐秘。而葛老虽销声匿迹多日,却暗中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勾当。
那日皇城内殿中,李存勖这般咄咄逼人,都未激他露出足以撕扯掉猎物喉咙的嗜血獠牙。还有那一直默默注视着他们的高府家主,和他身后的都城禁军,依旧摇摆不定。
这些明暗势力盘根错节,还有一众乱兵在后唐各处虎视眈眈。后周此时已然开始攻城略地,而忆楚,则隔岸观火,伺机而动。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就这么简单,有些事情,就是因为太简单,所以很难办。往往就那么一句话,便要付出千般努力,还不能达。
纳兰不是一个甘心只在江湖的人,他一手构建起的明月楼,为的就是在后唐站稳脚跟。当他有了一方立足之地,便反手斩杀一手提携他的“大哥”顾闫勋,还有那一众“朋友”。
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不能放下对权力的执念。这是根植于骨髓里的,随着岁月流淌,从未枯竭。当他用霹雳手段吞下后唐江湖时,便是振臂一呼,搅乱九渊七国的时候。
若非早在十四年前,就已做好全盘谋划,是万万不能反叛“大哥”的,曾经那般珍视自己的“大哥”。可又能怎样,往事如斯乎,一个人太过贪念过往,反而显得小家子气,难成大事。
他,明月楼主纳兰,天生就要成就一番雄图伟业,这是与生俱来的宿命。
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所以,他派出了他最得意的弟子,虽是抢来的,但又有何关系,能成事就好。况且,她从未让他失望过,这一次,也不会。
那戴着笑脸面具的女子,此时已然出现在那一堆看热闹的人群身后,正在望着那散落一地,被鲜血染红的面汤。还有那面汤里,滚出的一颗颗球状东西。
而那“局中人”,此时也混迹在人群之中,只是不知有一人,正在密切注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件精雕玉琢的工艺品,兴趣盎然。那群百姓在这“半截面摊”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众兵士无论如何驱赶,皆是无动于衷。
要知道,他们都在这附近的街坊百姓,每日来往跟这面摊掌柜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时不时打声招呼,唠两句嗑。怎料,今日这面摊已然是开不下去了,掌柜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就在人群一阵涌动,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时候,有刚才赶巧路过的走商贩子拉着旁边伙计的衣袖问道:“可是那卖面的掌柜?”
“谁说不是呢?不知为何在那面汤里,下了那么多,咦!说不得说不得,都煮融了。”说着那人又是一阵干呕。旁边有人听闻,便也凑了上来,扯着嗓子小声说道:“听说掌柜在这做这档子营生都有几十年了,若是这么算起来……”
他这话说的虽然略带讥讽调笑的意味,但说着无心,听者有意,众人又是一阵长吁后,齐声干呕了起来。那队兵士实在没了办法,便齐刷刷地拔出雪亮长刀,朗声喝道:“官家办案,还不快些离开,莫不是想喝上一口?”
这半严肃半戏谑的话一出口,那群心理素质不好的邻里街坊便一哄而散,还有一小撮仿佛“围观”钉子户的街坊,依旧聚而不散,仿佛不看出个所以然来,决计不肯离开。
而此时人群已然散了大半,顾醒也在观察着这些剩下来的人。他们看起来虽是普通围观街坊百姓,可事实上却没有那么简单
。
有的挎着菜篮子,垫着脚,拉长着脖子使劲往那“半截面摊”张望着。虽穿着粗布麻衣,一副本分模样,但那踮起的脚跺明显有别于常人,显得粗大异常,看来是走下三路的高手。
还有那吧唧吧唧嚼着香叶,眯着眼一脸慈祥的老大爷,那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满是老茧,从那刀砍斧劈地裂纹中,便能血腥气。况且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上面,而是饶有兴致地望着那群兵士,不知在盘算什么。
还有那风度翩翩地书生,轻摇折扇,面色如常。非要强装害怕,一副想为逝者强出头的做派,可奈何自己身板单薄,被旁边的小丫头拉着,也就泄了气。
最不打眼的便是那小丫头,梳着马尾辫,一副天真烂漫地模样,可顾醒却从她那折射着幽蓝色光芒地指甲上,看出了那么点端倪。这明显是淬了剧毒,若是不小心碰上,非死即伤。
而将这帮人好巧不巧地凑到了一起,就为了研究一个杀人熬汤的老头,在顾醒看来,绝非如此简单。而纳兰让自己来暗中调查此事,也绝非好奇而已。
当顾醒侧身望向一旁的时候,那一身寻常江湖人打扮,却带着一张笑脸面具的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倒不是这女子有何特别之处,只是那腰间左右悬挂的佩刀和长剑,太过扎眼,想不注意都难。
那女子似乎注意到顾醒正在望向她,微微颔首算是礼貌招呼,便也不再搭理,继续看向那“半截面摊”的办案现场。一众兵士并未探查,只是将此处围了起来,似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一名骑着银色鬃毛骏马的女子扬鞭而来,待翻身下马时,顾醒才看清,来人正是都城禁军统领高承英。只是让顾醒好奇的是,堂堂禁军统领,手握赤甲傀儡的高承英,何时管起内宫外的事情来了。
此念一起,顾醒这才想起许久没见的高潜展,不知她还好吗?而在思绪另一头,也有这么一个人儿,在思念着顾醒,一刻都未停歇。
高承英翻身下马,立刻被滚烫地血腥气息所笼罩,而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蹲下身,仔细观察起这一颗颗东西来。
待起身问向那一众兵士,皆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是说此处有一家数十年的老字号面摊,不知为何今早便发生了这档子怪事,掌柜也不见了踪影。
高承英听罢,心中一沉,正欲翻身上马,便瞧见这一众“普普通通”的武林高手。便笑着抱拳说道:“各位受累,烦请告知各位的老大,这里的事不是他们能参和的起,参和得了的。若是要横插一脚,那便悉听尊便。只是奉劝一句,小心夜晚风大,吹断了头。”
说完便翻身上马,临行前意味深长地望了顾醒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顾醒本欲追问,但高承英已调转马头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烟尘。那一众“普通百姓”,闻言一哄而散,跟刚才那群人没有半分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