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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结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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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死……

深秋的院子里, 有一株红枫。纤细的树干,小鸟爪似的红叶,在强烈的阳光下成了一捧碎影;这些精细的影子投在姜月章身上,在他雪白的长发、苍白的皮肤上不停晃动。

裴沐攥着披风领, 沉默地望着他。

而后, 她大步走上前, 扬手重重打了他一耳光!

啪——

他被打得侧过头去,面上立即浮出一点淡红的印子。但他直挺挺站着, 不躲,也不说疼。

阳光晃荡,那些细碎的红叶影子也跟着晃荡;摇晃的光影里, 他身形笔直,如沉沉的山石。

片刻后, 姜月章才缓缓回头。他神色无异, 仍是平静中又带着一丝狂热, 甚至在被打了一耳光之后, 他竟显得更狂热了。

他唇边浮出一点淡淡的笑,眼里只映出心上人的影子,声音温柔得出奇:“阿沐, 若你愿意, 爱怎么打便怎么打, 但仔细手别弄疼。”

——啊……

这时候,药田里蹲着的阿灵才发出一声惊呼,又立即自己捂住嘴, 蹲着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埋在高高的药草丛中,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看。

裴沐望着他。

“姜公子, ”她心平气和地说,“既然你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得回这条命,还是好好珍惜为上,否则,一路上死的人岂不冤枉?”

他固执道:“我意已决。”

“……你啊,”裴沐停了停,叹了口气,终究流露些许无奈,“你好歹是我用大半条命换回来的,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罢。”

到最后半句时,她的语气已经变得柔和许多了。

但就是这柔和的一句,却像比方才更响亮千百倍的耳光,令她眼前的青年倏然露出痛色。他再一次显出了那点无措和哀恳,但紧接着,他就垂下目光,将那悲哀之色掩去。

“我只要你活着。”他声音淡淡,避开了她的话锋。

裴沐问:“好吧,那姜公子想要如何?”

她问得温和而客气,反倒让姜月章犹疑一下。

“我……”

他缓缓眨眼,已经变成浅灰色的睫毛也跟着颤了几颤,仿佛随时会落下些碎雪似的,有点孩子样的天真。

很快,他重新坚定起来:“我要接管你的诊断和治疗。每日晨昏,我会为你诊脉,并定期调整药方。每五日一次针灸,其余手段若有需要,也会用上。”

“好。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现在?”

裴沐伸出手腕。

她答应得太干脆,又让他睫毛微微一颤。

他抬起手,想来牵她,但细微的停顿后,他收回手,平静道:“现在。阿沐,坐下,我为你诊脉。”

枫树下有个石桌,又有几把木椅。裴沐正要坐下,却见他又先往椅子上放了个干净的软垫,这才自己落座一旁。

裴沐盯他一眼。

他坐姿端正漂亮,手轻轻搭在桌面,一头雪色长发随意垂落,令他眉眼更显沉静。

也让他目光里的专注变得更加显眼。

裴沐站了片刻,才真正坐下——就是他放软垫的那把椅子。

青年便倏然露出一点笑,像孩子吃了一口珍贵的糖。

裴沐伸出手。桌面也有一个软垫,隔绝了深秋的凉意。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她本以为他的手指会寒凉如冰,实际却是温热沉稳——活人血液流动才有的温度和触感。

她就也微微一笑。但她被他按住脉搏,又不觉绷紧了身体,也坐得笔直,唇角渐渐抿紧。

一番沉默的、只有简短问答的望闻问切过后,姜月章对阿灵招招手。小姑娘一直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现在一个激灵,便捧了竹简和笔墨来。

“你的药方要调整,将二钱紫心莲去掉,改以一钱竹叶心作引,增加……”

一个说,一个记。

深秋的晨光,在这平和的对话里变得愈发安宁。

裴沐托腮看他们,忽然说:“姜公子,能不能托你收阿灵为徒?”

阿灵“啊”了一声,露出又渴望又犹豫、想点头又想摇头的矛盾神情。

收徒是大事,不同于收学生。所谓师徒,便是要倾尽所有、教授毕生所学,令其传承自己一脉。姜月章是神医,身上更负有西南诸多隐秘之术,无论按什么理,他都该慎重考虑一二,才能答应收徒。

可现下,他不过侧头问一句:“你不担心罗姑娘被我责骂?”

裴沐说:“总要严厉些,才能学到真本事。”

姜月章就说:“好。”

一口就答应下来。

阿灵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把他们二人来回瞧着。

裴沐不禁一笑,柔声道:“拜师啊,阿灵。好好学医,今后超过你师父,让人知道天下最厉害、最有本事的神医是一名了不起的姑娘。”

“哦……哦哦!”

小姑娘晕乎乎的,却是凭着本能,梦游似地磕了头,又“噔噔噔”找来茶水奉上,最后又开始纠结拜师的大礼。

姜月章看裴沐一眼,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下,又见罗沐灵纠结,便淡淡道:“我们那里不兴中原的诸多礼节,这样便好。”

“嗯……嗯嗯!好的,姜……师父!”小姑娘还有点发晕,她免不了还对姜月章存在许多不满,一时调整不过来,也乐得他不讲究礼数。不过,对师父的关心还是要有,所以她乖巧地问:“师父,您老人家住哪儿?若是没个落脚的地方,徒儿便为您寻一处院子赁下。”

您老人家……

姜月章微微一僵,悄悄看裴沐一眼,模样显得有点呆。

裴沐假装全神贯注欣赏红叶,没理他。

他收回目光,板着脸:“不必。”

“哦……那师父您住哪儿?”

裴沐闲闲插来一句:“多半就是隔壁了。那院子修葺了大半月,恰巧就在我收到第一份礼物之前。姜公子有钱得很,阿灵想想法子让他多给你多花钱,不用想着孝敬他。”

她这么浅笑着打趣一通,还含了一丝不轻不重的讥讽,可姜月章不仅不生气,反而小心地望着她,眉眼倏然柔和,眼睛也温柔发亮。

“阿沐,你不生气?”他轻声问。

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面对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与我无关的事,有什么值得生气?住得近,阿灵学医也便利些。”

姜月章却像听不懂,顾自浅浅一笑,柔和依旧:“你不生气便好。”

裴沐偏开脸,起身往回走:“阿灵,用功学医,我先回去了。”

小姑娘很机灵地说:“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里!”

“好。”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墙面隔开,中间一扇方形门作为连通。

小姑娘目送她离去,心中有点得意,又有点心虚,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师父。他坐那儿一动不动,神情隐隐有些失落,但由于他面对旁人时总是神色淡漠,所以阿灵也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判断正确。

不过,很快,姜月章就抬头看来:“阿灵。”

小姑娘一个激灵:“师父有什么吩咐?”

“你们……日常饮食都用些什么?”他若有所思,“换作药膳,应当更有利于调理她的身体。”

阿灵傻傻地看着他。

“……啊?”

……

姜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来。

有意无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边上,就隔了一堵墙、一条很窄的小巷。裴沐这边靠墙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他那边有一棵枝条雅致的桃木,两棵树木枝叶相交,像构造了一座桥。

但是,他只有晚上会回去住,白天里大半时间,不是在给裴沐诊疗,就是在教阿灵医术,或是在厨房里研究一些合适的药膳。

裴沐开始发现,自己的一日三餐绝不重样,天天都有些新鲜心思,就算是同样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制出来。

“就凭姜公子这手艺,出去做厨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厨子呢。”丁先生这么和裴沐嘀咕过。在姜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这一家子的大厨,结果被姜月章的厨艺收服,时不时就念叨着夸他几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灵也在抗拒中渐渐对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姜月章的医术,只是因为裴沐的缘故,十分讨厌他,但姜月章教她实在很用心,细致又懂因材施教,还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对外接诊,叫阿灵在边上多多学习。

阿灵倒是还能忍住,尽量不与裴沐多谈论姜月章,可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嘀咕:“师父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呢?难道术士都是这样厉害的人?”

有时还会说:“又有人上门打听师父啦。”

裴沐便问:“打听什么?”

“打听师父有没有成亲。”

“那你怎么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说师父没有成亲,可是心里有人,而且他脾气不好,谁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准翻脸,肯定就不给治病了。然后,就没人敢当着师父的面打听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灵……也希望我同他和好么?”

“不。”阿灵却用力摇头,小脸严肃,大大的圆眼睛清亮如荷叶上的露珠,“阿沐怎么样开心,就怎么来。我就是不要师父去关心、喜欢别人,更不要他和别人在一起。”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就该对阿沐死心塌地。”阿灵哼了一声,显出几分从未消失的愤愤,“他欠你的,他就该这样!”

裴沐沉默半天,才笑叹一声:“阿灵,假若你路过一个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给了他水和食物,他对你感激涕零,发誓说要用命还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这样说了,那就要做到。”阿灵有些困惑,“做人要讲信义,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论他怎么说,我都是不要的。”裴沐平静地说,“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为我肝脑涂地,岂不成了买个奴隶?他即便报答我,也不该是拿他的命和人生来报答。于我而言,看他今后自去挣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兴。”

阿灵皱着小脸,想了很久,最后泄气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样。你又不是随便给了点水和吃的,你是给了……给了心头血呀!他还那样对你……哼!不能原谅!”

裴沐失笑:“最后如何,说到底也是我自愿,与他何干?”

小姑娘又困扰半天。忽然,她灵光一现,瞪大眼问:“阿沐,你这样冷静,难道是因为你不再喜欢师父了?你不喜欢他了,才一点不怨恨他,对不对?”

裴沐笑了笑。

她握着调羹,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早已冷掉的银耳羹,将瓷碗碰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这个嘛,”最后,她模棱两可地说,“喜不喜欢的,谁知道呢?”

当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临之际,外出采药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风尘仆仆,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回来,他先是为裴沐诊了脉,又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将药膳吃完,并成功检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汤,于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觉得是他没把汤做好。

接着,他又回去检查阿灵的作业。

原本,按照习惯,他就该自己回去休息了。可这一夜,他从阿灵那儿听说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来敲裴沐的门。

裴沐裹着厚厚的新制毛皮斗篷,才一开门,就被他紧紧抓住了手。

他这两个多月来克制着,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失态。

“进去说话。”姜月章冷着脸,将裴沐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又扭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符文,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凉?阵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绷直。她试图抽手,但没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剑划了一下,没来得及补。”她说,“你放开。”

这阵法是姜月章补上的,用来徐徐调节阴阳,还有保持院内温度的功效。

“外头这么冷,风又大,进去再说。”他拉着她往屋里走。

进屋之后,“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还有些乱,却显得很舒适。临窗放着书桌,窗户支开,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么事?”裴沐终于将手抽出来,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姜月章看着她动作,嘴唇抿起,静默片刻。

半晌,他才说:“我无论为你做些什么,也是我自愿,与你无关。”

裴沐淡淡道:“我没说与我有关。”

他倏然握紧双手,片刻后再深吸一口气,方才维持住情绪,说:“我不会在意别人,更不会与别人成亲,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懒得看一眼。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着你便好。其余什么成就,都无所谓。”

他说着说着,到底有些激动起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后退一步,肩背绷紧;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反击的蓄力姿势。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苍白的月光里,自己又比月光更苍白。他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垂头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这段时日以来,他总是这么时不时咳嗽一会儿,有时严重了还会咳血。可问他,他又说无碍。

裴沐皱起眉:“你自己就是医者,还是多注意些……”

“……阿沐。”他哑着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迷茫和悲哀,“我总以为你恨我,当你不愿意被我碰,连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开始都不大爱用我做好的药膳……我总以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准备。你恨我,实在太正常……是我该,我知道我活该。”他又低低咳了两声,雪白近乎透明的长发不停颤动,像一场下不完的雪。

“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苦笑一声,“我又觉得……也许,你终究是有几分记挂我的……只要有这么一点点,就足够让我满足,对我来说那已经很多了。阿沐,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挂念?”

裴沐静静听着。

她脸上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他专注地望着她。

“……好吧。”裴沐妥协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紧张的肢体,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一直到离他不到一步远。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紧,手臂也绷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来。”裴沐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是怎么骗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忆,我的身体就能想起,你是怎么通过拥抱我,来骗我。”

他愣住了,像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说:“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重新退后,“只要离你太近,我就会不自觉紧张,手里没有剑,我就不安心。懂了么?在你面前,我感觉不到任何放松的余地。”

“……我让你觉得危险。”他怔怔道。

“是,你让我觉得危险。”裴沐说。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他现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苍白了,还比月光更轻盈、更虚幻;那淡淡的银光落在他雪色长发上,像一场雪,随时会将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似凄楚至极,却又像终于看清事实、彻底绝望后,才会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阿沐,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紧张,你别怕……”

他顿了顿,低低重复:“你别怕。”

那声音分明低沉平静,但听上去……

……却像他快哭了一样。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问诊,姜月章就不大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连药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别人送来。

他最多只远远看她一眼。

近来,为了避免邻里闲话,他换下来那身西南风情的服饰,改成了中原样式的白衣宽袖。一头长发半盘,只挽了一根黑檀木发簪。

风一吹,他的衣袖与长发一起纷飞,好似传说里的天神凌空飞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针灸,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依然自己亲自操作。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费点心,重新将头发编成长辫、放在身后,再用极细的金针,专心致志地为她点穴。

冬季将要过去,春日即将到来,但朝云城属北方,天气依旧寒冷,风也仍然刺骨。

唯独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适,便是开了窗,再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得凉。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当针灸时,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静得宛如并不存在。

过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说话。

这一天,她却有点起了别的心思。

“姜公子。”

针灸完后,她仍是趴着,只侧个头,抱着枕头,看他静静整理药箱。听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嗯了一声。已经尽力淡漠了,却还是透出一点温柔,就像这屋内的暖风。

“听阿灵说,你们研究的那一味药需要用一种罕见的草药,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裴沐问,“你们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过去隐居的地方。”姜月章淡淡说完,又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时日,我很快就将阿灵带回来,不会有危险。”

裴沐笑起来:“不,我是说,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皱眉:“不行,你的身体……”

“我又不是什么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云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腻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开阔心情。”

姜月章还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兴也好,在裴沐面前向来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归同意,他却陡然如临大敌起来。似乎原本是打算轻装简行的,一旦确认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车架、又是打点行装,药材带了一大堆,连食材都不放过。

阿灵偷偷跟她说:“光是锅,师父就带了三口——三口!说一个熬汤,一个熬粥,还有一个就用来单独煮熟肉食,将血沫撇去,才有风味!”

小姑娘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阿沐,我觉得师父疯了。”

裴沐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真想要做什么事,就挺疯的。”

阿灵歪头瞧她,一直瞧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阿灵,你看什么?”

小姑娘慢吞吞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之后,他们三人便乘车往西南而去。

开了春,天气回暖,处处积雪融化,河里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边捉鱼,笑闹起来,颇为热闹。

到出了城,再渐行渐远,属于人类的热闹少了,属于自然的热闹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却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车里。她也不跟他争,就趁他做饭不注意时,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为头痛,可又不忍心说,就去训阿灵。

次数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来:“下次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出门了!”

可说归说,她其实也跟姜月章一条心。这两个都是医者,自然觉得裴沐这个“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这才是个好病人。

虽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术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开盛、樱桃花也进入最好花期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西南。

西南向来被视为未开化之地,有几个小国,大多却是山里的村寨。他们的服饰同姜月章以前穿惯的那套风格类似,看着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换回了那套服饰。

阿灵作为纯正的中原人,心里很觉得这是“有伤风化”,可又碍于师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离,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气节。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词:“我都十一岁了,虚岁都十二了,都能定亲了,当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个不停:“他的年纪,都能当你父亲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岁,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时间停滞的事实,算他三十六岁,的确是能做阿灵的父亲了。

小姑娘一听,很不服气,不假思索道:“师父怎么能是我父亲?那这么说,阿沐莫非算我母亲?”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怔,半晌无言。

恰恰这时,姜月章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还是清清淡淡:“吃饭了。”

车内的两人面面相觑。阿灵揪着自己的发梢,犹豫道:“阿沐,你说……师父听见没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来,还有心思笑她:“听见会如何?”

“听见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里非议师长。”小姑娘吐吐舌头,“算啦,反正非议得也够多了!”

她想开了,高高兴兴跳下车,又伸手来扶裴沐,很有个小小医者的风范。

裴沐一手扶着车框,望着前方那个人。

青年长辫垂下,背对她在小溪边忙碌着什么。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缠在小臂上的绷带没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纹身图腾;腰腹细而结实,背部有漂亮的沟壑。

一切都和他们最初的旅程一样,连他腰间的金链装饰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灵轻咳几声,小声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觉得师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转身。”

的确,青年站在河边的背影是有几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眯眯起来:“还缺点东西。”

“……缺?”阿灵糊涂了,“缺什么,调料么?”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却是并未回答。

“吃饭吧。”她拉着阿灵,步伐轻快地走了过去。

……

采集焚霜草的过程十分顺利,不像当地各种传闻一样,充满危险。

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采集的人是姜月章的缘故。

焚霜草长在高高的悬崖边,常伴有一种危险的妖兽——丹腹妖蟒。这种蟒蛇体型娇小却迅捷如电,还素有狡猾之名。它们通常五到十条结为一群,以焚霜草为食,会消灭一切试图靠近焚霜草的生灵。

姜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实只用得上十来株,但他总是想万无一失、有备无患。

结果,几座山头的悬崖上都多了几排烤蛇干。他还特意带了几条下来,来阿灵惊悚的目光下,来问裴沐要不要尝尝蛇羹。

他刻意站得远一些,手里拎着长长的蛇,那蛇还没死透,不时一弹一弹。

裴沐也有点发愣:“怎么没死?”

青年异常淡定:“新鲜才好吃,且药力最强。这是那一群里的头领,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补。”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呗。”

他点点头,走开去处理了。虽然什么都没多说,但那背影看着有些高兴。

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软糯,还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灵都忘记了害怕。裴沐安安静静地吃,抬眼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看,目光隔了飘飞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怀念什么,渐渐便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

裴沐问:“你怎么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头去握勺子,然后又忽然抬头;“阿沐,你……”

却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着,看橙红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头发上,还有他背后那些黑沉沉的山脉轮廓,以及朦胧的星空。

姜月章也望着她,露出一点清浅的笑。他问:“这附近有一种琥珀蜜蜂,酿的蜜很好,还总在紫蝶兰附近——现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么?”

阿灵缩在边上,一点点捂住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头,也微笑起来。

可惜,第二天是个雨天。

他们借住在一个曾受过姜月章恩惠的村寨里,倒是并不担心淋雨。不过,当裴沐咬着刷牙的青柳条、到处找她装水的陶杯时,她碰巧看见姜月章站在门口。

他望着天空,神色竟像有些忧郁,口中还喃喃:“我竟然忘记观测气象……”

看着懊恼不已。

裴沐没忍住,噗嗤笑了,差点把嘴里的柳条咬碎。

总之,那一整天,姜月章都显得兴致不高、心情不佳,连带都不大有兴趣教阿灵。

不过,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里跟当地的小孩儿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里玩。

裴沐在房里走来走去,发现姜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边。他们住的是高脚竹楼,从廊边望出去,便是一片云雾霭霭、青山隐隐。

他懊恼又不肯说出来的模样,实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当裴沐试着走近两步,他还会自发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后,他看着就更沮丧了。

裴沐试了几次之后,跑回房间,抱着被子一通狂笑。

而后,她就探出头:“姜月章,姜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头看来,雪白的发辫在阴沉的光线里划出一个亮色的弧度。

“你来!”裴沐招手。

他迟疑片刻,走过来,又谨慎地停在门外。还是裴沐催促几声,他才走进她房里。

人虽然是进来了,却很守规矩地站在中间,负手而立,身姿笔挺,俨然是随时准备被赶走的姿态。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边,拍了拍桌上的酒壶:“来,陪我喝酒。”

姜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还是……”

可裴沐已经倒了一杯,顾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浅灰色的长眉蹙得更紧。他想要上前,又犹豫,可这一犹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这下,他再顾不上其他,压着怒火走来,伸手夺她酒壶:“胡闹!饮酒多少伤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内忽然很安静,姜月章的动作也停滞了。

裴沐抓着他的手腕,呼吸有点急促——紧张的。但她忍着这种心跳加快的不适感,仍旧固执地抓着他。

“我想了很久。”她说,“虽然你和阿灵那样努力,也不肯对我说清实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还是说不准,是不是?”

他的身体结结实实一颤,手里的酒壶当啷落地。一瞬间,他露出狼狈之色,矢口否认:“不,我一定……”

“没关系。”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说不好的事,那就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我想……姜月章,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紧张,也会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在他有些颤抖的目光下,她试着靠近过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环着他的腰,过了会儿再将脸贴上他的肩颈,再过一会儿,她搂住他的脖子,试着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姜月章一动不动——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不敢拥抱她,只能任由她动作。

“但是,我想试一试……我想试着重新相信你。”

裴沐闭上眼,开始吻他唇角。她在这里辗转许久,停留许久。

“这么多年,我还是只爱过你一个人。”她轻轻笑起来,有点感慨,也有点认命,“既然这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当我还能看见你的时候,我想试着……和你在一起。”

她终于做好了足够的准备,鼓起勇气,克服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抖和绷紧,想要去吻他。

但是顷刻间,他的吻已经降临。

比之记忆中任何一个吻都不同,他已经隐忍太久、绝望太久,骤然爆发之际,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还有那淡淡的绝望和悲哀,都凝聚在这个吻里。

不止是吻。

当他竭力安抚她身躯的颤抖时,渐渐地,这就不再只是个吻。

咔哒——

窗户关了,门也关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

裴沐一直觉得他的性格太隐忍,但这一次,她发觉隐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让她忍。骤雨成了缠绵,最后又化作无边无际的痴缠。他将所有的狂热都在她耳边吐露,反反复复地没个完。

作为医者,他对人体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后悔了。

所以,当他试着问:“我们回朝云城就成亲好不好?”

她木着脸:“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个吻,再用拥抱和体温重新将她淹没。

“……成亲,成亲成亲……”

他才低低地笑起来,有点得意,更多却是万分的满足和痴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轻吻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远的、唯一的……心爱的小姑娘。”

……

五年后,也就是扶桑历二百五十三年,朝云城里办了一场葬礼。

自那之后,便没人再见过那位风华绝代的白发医者。

有人说在海边见过他,有人说在深山见过他。传说他四处行医,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手仁心之事,却像幽魂似的绝望。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死气沉沉,像是渴望死亡,却又不敢主动寻死,便只能这么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又过了五六年,他的消息消失了。或许是死了。

不过那一年,朝云城里的某个陵墓,也的确被人动过。

六年后,朝云城里的罗神医名满天下。她研究出了一种珍贵灵药,能大大消除女子的弱势。

可惜,灵药贵重,唯有贵族、豪商能用。

后来,天下战乱,灵药渐渐被各国王室控制,不能够被平民所接触。

百余年后,齐国少年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扶桑四百年的治世。

至此,大齐帝国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而开国皇帝名为——姜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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