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18、女娲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随着五月的到来, 扶桑部的天空也变得越发明净。

不过,一连多日的晴朗过后,恰在五月五日的清晨,天空灰云沉沉, 全然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

这个清晨, 裴沐站在海边, 面朝灰扑扑的大海,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

虽然无法占卜, 但人人都可以通过观测云和风来对天气进行大致的判断。正如虽非人人都有巫力、神力,却谁都能运用聪明才智、使用工具来完成诸多复杂的工作。

裴沐对着天空看了半天,回头无奈地笑笑:“肯定会下雨。”

身后几个扶桑部的小孩齐齐“啊”了一声, 都颇为失望。

其中就有姚榆。

小孩子见风就长,她已经有了几分亭亭玉立的影子, 是个可爱健康的少女了。

不过此时她嘟着嘴的样子, 又分明还是一派天真。她拉了拉裴沐的衣角, 祈求说:“副祭司大人, 再用龟甲占卜一下吧!”

龟甲烧出裂纹,就可从中得到关于天气、气候的启示。是以祭司们人人都在腰间悬一个龟甲,裴沐也不例外。

问题是……

副祭司大人抬手绕了绕自己卷曲的发梢, 乌黑湿润的眼睛带出几点心虚的笑意。她含糊其辞:“哎, 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她的占卜, 从来都是胡说八道啊。

可孩子们但凡有人开了头,就会一起起哄,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不嘛不嘛。”

“副祭司大人用龟甲嘛。”

“说不定下一会儿雨就放晴了?”

“就算下雨, 副祭司大人说不下,是不是也就不下了呢?”

孩子们用闪闪发光的目光望着她,望得裴沐好不惭愧。

她苦笑道:“我又不是天神, 怎么能命令下雨不下雨?不过,若是大祭司大人,兴许可以。”

忽然,有个孩子疑惑道:“副祭司大人不是向来直接称呼‘大祭司’么,为什么突然也叫‘大祭司大人’了?”

裴沐顿了顿,正经道:“为了表示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哦……”

孩子们似懂非懂,只有身为青龙祭司女儿的姚榆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大概想偏了。

他们还想继续围着裴沐撒撒娇,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全都呼啦啦一下转过身,恭恭敬敬行礼。

“大祭司大人,朱雀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大人——”

海风吹向的地方,那三人往裴沐的方向走来。

朱雀、白虎两人一左一右跟着,中间的男人身披沉沉黑袍,衬得他整个人更加苍白修长。

他的目光穿过海风,第一眼就落在了裴沐身上。

“大祭司大人。”裴沐也似模似样地低头行礼。

大祭司无视了这所有的敬畏之礼,只蹙眉问:“副祭司在做什么?女娲祭的准备,你可完成了?”

五月五日是女娲祭。这一祭祀通常从黄昏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以大祭司向天神献火、祈求祓除灾邪作为终结。

整个流程是从海边开始,一直将火焰传递到烈山山麓,象征天神用水创造了人类,而人类以不屈的火焰回馈这场生命赠礼。

裴沐在海边,本是来布置第一个场景的。

她望着大祭司冷淡严苛的面容,心想,自己这是躲懒又被抓包了么?可孩子们围着她撒娇,她哪里忍心不和他们玩?

“是我拖延了一会儿,任凭大祭司惩罚。”裴沐笑了笑,也不争辩。

大祭司神情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裴沐却已经侧过身,抬起青藤杖,懒声道:“属下这就完成布置。”

淡蓝风起,中有点点翠色荧光。

巫力与神力相互纠缠、结合,化为清新的风,倏然覆盖了大片海岸。

很快,地下便传来隆隆之声。

粗细不一的藤蔓破开沙地、钻出地面,舒展开枝叶。

它们如有灵性,沿着提前铺好的石子路两侧伸开,最后相互纠缠攀升,形成了无数以枝叶做成的灯台。

“哇——!副祭司大人好厉害!!”

孩子们看得兴奋,一时连大祭司在场的事都忘了,纷纷欢呼起来。

远一些的族人们也笑着看这一幕,不去阻止孩子们的失礼。

五月五日女娲祭,原本就是一个庆贺生命、祈愿美好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所有小小的僭越都值得谅解。

一时间,连朱雀、白虎两位祭司都笑起来。

在场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旧,容色淡淡。可是,众人也已经都习惯如此了。

所以也就无人发现,那双雨云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终都注视着那个笑容飞扬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来。

“裴……副祭司大人!”他兴致勃勃地嚷嚷,“你们刚才是不是在卜雨?交给我交给我,我擅长!”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将裴沐当成是新人,出手挑衅,还曾不服气她被选为副祭司。不过到了现在,他早就服气得很,也早就忘了当初的龃龉。

他现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龟甲,得意地看着一干小孩儿:“你们想知道今天会不会天晴?那来问我啊!”

朱雀祭司顿时嗤笑一声:“问你?你何时擅长卜雨了,我如何不知道?还是请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

“你……!”白虎祭司瞪着一双吊梢眼,有点心虚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后飞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转,立时说:“那就让副祭司大人自己来选,问谁卜雨更合适?”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发现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来自大祭司。

奇怪,她为何要说“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确确在凝视着她。那目光如无声的风雪,不可忽视,却也不可倾听。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齿。没来由地,她觉出了一点微妙的紧张。

这紧张让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就像越在意什么就越不去看一样,她偏开脸,若无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卜雨,那就让他去好啦。”

“看,看看!我就说!”白虎蹦了起来,高兴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来和部族中的孩子们玩得好,现下一溜烟冲过去,场景立即就重新热闹起来。

过了会儿,他高举起烧出裂纹的龟甲,大声说:“今天会下雨!”

裴沐笑出声,大声回道:“谁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说说何时下,何时结束啊!”

白虎祭司顿时讪讪:“啊,这个……”

海风更强了一些,带着湿润的水汽。

裴沐笑着回头,却见大祭司抬步走了过来。

他纯黑的衣角掠过湿润的沙地,没有带起一丝尘埃。连那根乌木杖,都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风中垂眸,说:“马上就来了。”

“什……啊。”裴沐回头看天。

雨落下了。

浓云飞快地流动,证实了高空长风的存在。无数雨滴飘飘洒洒,向着他们飞来。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卜一点不准……

——什么?站住,我们较量一番!

人们四下奔跑,躲避骤雨。

裴沐也抬起手,却发现风雨停在她不远处,不曾再来侵扰。

一层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无形的庇护所,将她护在其中。她再回头,所望见的仍是那不变的、深邃安静的眼眸。

很近的距离。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问我?”他轻声说,“你该知道,卜雨在我,不过小事一桩。”

裴沐背过双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这样可以快速稳定血液的流动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觉得有热气不断冒上来,让她只得在心中不断重复:你远点你远点你远点……

所幸,面上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卜雨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大祭司大人了。”她不得不略侧过头,多少能让风雨的气息吹散她面上的热意,“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祭司听着她的话,却渐渐分了神。

因为他看见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寻常的雨珠,却不知怎么回事穿过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湿润的、小小的雨珠顺着他纤长的眉毛、细腻白皙如象牙的肌肤,缓缓滚落,一路拖出一道晶莹的水痕。

当它最后悬在少年精巧的下颔边缘、摇摇欲坠时,它已经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

可就是这要命的一点点,悬而不落、摇摇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个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贴在这个人的脸旁和颈侧,一点点吮吸掉那颗磨人的、恼人的、让人心痒的雨珠。

当他意识到自己这股冲动时,一种颤栗的心情统摄了他的大脑;他如坠云端,踉踉跄跄的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恐惧和难以置信,可他却又分明站得很稳,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面对谁、做什么和想做什么。

“……大祭司大人?”

裴沐迟疑地出声。

男人浑身一震,仓促间却是猛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着裴沐,苍白的脸变得更接近惨白,皮肤简直像透明的,但在这吓人的透明背后,又隐隐有一层古怪的潮红。

他怔怔地望着裴沐,简直像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从未见过的、让人绝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猛兽。

“大祭司大人?”

裴沐眯起眼睛。她的耳朵还在发烧,但也就是这点让人头晕的热意,让她在某方面变得出奇敏锐。

她试探着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鬓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着她。像一座宏伟坚固,却从内部开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开口,声音略有嘶哑:“裴沐,今晚的傩戏,你是否要参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动的冲动也陡然凝固了。

傩戏不难,可脱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装给自己理了理头发。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隐藏尴尬:“还望大祭司大人另寻高明。”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

转身的时候,他似乎踉跄了一下,可不明显。那沉沉如夜的长袍遮去了属于他的一切,而现在他只剩一个无声的背影。

“对了。”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足够克制,也足够冷淡。但当他略略回头时,正好一束阳光破开阴云,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大祭司平静地说,“现在开始,直到后日结束,都有晴空高照。”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远去。

如果这不是她的误解……

那么,那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于变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黄昏,当瑰丽的晚霞在苍蓝的海面燃烧,壮丽的云山如传说中的神殿伫立天边时……

欢快的女娲祭如喜悦的旋涡,将她小小的纠缠思绪全然淹没。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不断敲响。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灯台上亮起。

暮星注视的烈山脚下,祭司们戴起竖着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装扮为传说中能驱逐灾邪的傩神的侍从,手持火把,开始齐齐舞蹈。

他们裹着兽皮裙、以鸟羽和玉石装饰身体,小麦色的肌肤在汗水和火光下变得莹润,充满了人的蓬勃生命力与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严。

现在还是第一个环节——祈福。

人们高声唱着歌: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五月的风已经足够暖和,足以让人们脱下厚厚的毛皮、袄子,赤礻果身体,参与这场狂欢。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着,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从海边到烈山山脚,地势一路走高,人们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脚新建造的临时祭台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里。

象征傩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别在他头上,暂时还未落下;他微微抬着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传说中的让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娲祭的传统,他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样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层层叠叠装饰还在,从他脖颈、肩颈一直垂到线条清晰的……

“阿沐,醒醒!”

妫蝉轻轻一推,发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个踉跄。毋宁说,她简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蝉……”

裴沐呆呆地回头,呆呆地出声。

妫蝉今天绑了一头复杂的长辫,身穿上下两截明黄衣裙,纤细有力的腰肢上纹着子燕的图腾,手臂上则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图腾。

她脸上还涂抹着装饰用的油彩,笑起来简直像一头花里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么呢!”她故意大声取笑,哈哈地来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扑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现在就没胆子了呢!”

“……闭嘴!不准说!”

裴沐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两人打打闹闹,最后一起嘻嘻哈哈起来。

“来跳舞!”

妫蝉用力拉着她,挤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脸与四周狂欢的人群混在一起,变成了喜悦洪流中的一抹颜色。

女娲祭这天,祭司们会跳祈福舞、驱邪舞,在传递火焰时还会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们则能肆无忌惮地狂欢,跳一切他们喜欢的舞,也做一切他们乐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又被好友怂恿着,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转,和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击掌。

忽然,她回过头。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扎根在她身上。

夜色渐浓,火光烈烈;高高的祭台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银河静静流下。

他在看着她。

如同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他在看着她。

裴沐站在流动的人海中,也抬头望着他。

这时,妫蝉凑过来,刻意用一种极为暧昧的方式搂着她,如亲吻一般地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说,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识笑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妫蝉嘻嘻笑起来。她忽然拉着裴沐,在她脸颊上重重一亲,然后刻意带她跑到祭台下头,大声说:“这样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为何不与我们一同舞蹈?”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妫蝉高声说。

四周忽然一静。

然后,在爱凑热闹的天性影响下、在节日狂欢衍生出的越界的冲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们……

裴沐站在祭台下方,瞪着四周一张张快乐的、捉弄人的笑脸,又抬头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乎无动于衷。

她讪讪地扭头:“还是算了吧……”

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裴沐还来不及回头,余光中就见一道影子飘然而落。他身上仅余的布料像箭矢一样发出飒然的响声,还有玉石碰撞出的凛然脆响。

“好。”

她身边的男人说。

人群又安静了。

然后更强烈的惊呼和欢呼爆发出来。

裴沐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好像在惊讶,还想问问大祭司怎么想的,莫非牺牲自己与民同乐?

可大祭司已经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温度是冰冷的,但很快,这点冰冷化为了一点莫名的炽热。

裴沐不得不抬起头。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攀爬过华丽的臂钏、耳饰,还有他头发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后她终于能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视自己。

脱下庄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连那份庄重也一并脱去了。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还是冷冰冰的面容,却又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过来。”

他根本连问都没问她跳什么!

这个男人一把将她扯了过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动作。

这是一段传自上古的祭神舞,庄重却有力,有不少敬献、奉礼的模仿动作。而在多人表现时,有一方会扮演受敬献的天神,另外的人则着力表现尊崇。

也就是说,裴沐得给他行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礼。

大祭司为何非得拉着她跳舞?难道真和妫蝉说的一样,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细思这件事。她只肯转念一想,便认为这人是在捉弄她,报复她不肯参加傩戏。

祭神舞即将结束,裴沐最后一次弯腰行礼。

她虽然深谙“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可也不是轻易肯吃亏的个性。被大祭司报复了,那她肯定要报复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于是副祭司扬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头。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着她。骨白面具别在他脸侧,成了一道阴影,藏住他眼神的细节。她只看见他嘴唇虽仍是平平地抿着,却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点舞蹈便会让他气喘?这个细微的念头一闪而过。

周围的族人们还在鼓掌欢呼,庆贺这一曲舞蹈完毕。他们笑着相互转告,说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顺遂。

伴奏的鼓点也渐渐歇落。

这一瞬间,悠悠带笑的副祭司却闪电般出手,猛地将大祭司的面具抢到手里,扣在了自己脸上。

“驱邪舞!”

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裴沐大笑说:“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扮作傩神,也来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驱邪除秽!”

驱邪舞不同于祭神舞,是表演傩神驱逐鬼王过程的舞蹈。它的动作更刚劲有力,传达的是傩神的威严和刚猛,以及鬼怪百般挣扎后终究不敌神威、连连后退的狼狈。

周围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这,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与目光的中心,向来漠然无波的脸……却忽然泛出了一点隐约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诡异,亮得不可忽视。

裴沐不及多想,鼓点已经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开始一段她以为该由她主导的较量。

——咚咚咚咚咚……

傩神攻击、鬼怪退后;正邪相斗,互不相让。

裴沐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本该是傩神渐渐压服鬼王的威风场景,为什么他们两人现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无形刀刃,大叫一声,踩着鼓点猛地将刀刃刺进“鬼王”的心脏——自然是假装的。

咚——!

鼓点停住了。

“鬼王”仰面后倒,以示失败。

本该就此结束,可“鬼王”却暗中发力,硬生生将“傩神”也给抓了下去。

顿时,“傩神”不得不跟着倒下,假作用力将“鬼王”按服在地,而实际上,裴沐却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挡住了她的脸,却不能遮挡住她的视线。

她清清楚楚地望见他的眉眼,望见他的肌肤上滑过汗水,望见他凝视她的眼神,还有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如同一个口渴的标记。

表面上,是她压住了他。

但这个男人却悄悄把手伸进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强迫自己只往这个方向想。

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对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声,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后在他小腹处轻轻一挠。

男人一个悄然的激灵,立时浑身都绷紧了。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开来。

就是现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后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无所知的人们便齐齐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欢呼,击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连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请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脸上的面具,笑容中还留存着方才的得意。她随手把面具递过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属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静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红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无声的目光流转,却让裴沐忽然又感觉耳朵发烧。

她假作若无其事,把面具往他手里一塞,就退后一步行礼:“属下告退。”

她却没发现,随着她的退后与行礼,大祭司眼中那点亮光……又黯然地熄灭了。

他好似从一场幻梦中醒来,现下才迟钝而茫然地四顾,见到现实中的种种,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终究并不如他所愿。

大祭司抬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将之拉了下来,覆盖住自己整个表情。

当裴沐重新抬头时,就只能看见那淡淡的目光,因为面具的阻隔,而变得更加遥远冷淡了。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呼。

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庄严而缓慢。

裴沐回过头,看见从海边往这里的一路上,两排灯台上的火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惊人、红得惊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娲祭要献给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们一一转递,最后依次递交到白虎、朱雀、青龙手中。

最后,青龙双手高举火把,走上前来,躬身对裴沐行礼。

裴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仪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过火焰、交给大祭司,然后完成一段正式的傩戏,最后由大祭司向天献火。

但由于她的拒绝,最终大祭司说,今年还是同往年一样,由他独自完成最后的环节。

现在,从海边到烈山山脚,从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间,处处都一片寂静。

在这近乎神圣的寂静中,裴沐从青龙手中接过火把,转身重又施礼,向祭台上的大祭司献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飞到他手中。

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窸窣之声:扶桑部的人们面向祭台,面向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也让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缥缈的乐音。

大祭司迎着风,依次点燃了祭台四角的火堆;鲜红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众人激动的情绪。

而后,他双手高举火把,面朝初夏无尽的、绚丽的星空,面朝无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广袤的天空。

“驱邪除魅,祓禊灾厄。尚飨!”

夜风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静片刻,立即欢呼起来。

火把熄灭,意味着天神接受了献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来的一年,必定还是风调雨顺、事事顺利。

此时,裴沐却疑惑地动了动身体。她左右看看,然后低下头,并惊讶地发现,在刚才火焰熄灭的一瞬间,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种子。

她不认得这粒种子,但上头隐约有一种清新的生命力,让她本能地觉得亲切。

是风里来的?鸟雀常常会带来其他地方的种子。

裴沐没有多想,只将种子收了起来,预备回头再研究。

人们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渊堂,最后,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极致的喜悦中,人们重新开始舞蹈,年轻男女更是忘情相拥,开始了今夜最后的狂欢。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脚看到了妫蝉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脸,无奈一会儿,最后却笑了。

想来……情感这回事,终究是无法隐瞒的。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待在谁的身边,一辈子不说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这仅仅事关她自己,她愿意豁出去冒险。可是,她不能连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坏妫蝉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隐瞒,将牵连整个子燕部的人。她赌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中绕来绕去。

如果就瞒一辈子呢?如果就一辈子装下去呢?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恢复身份。瞒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没发觉,祭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等她终于扭头四望,才发现,原来大祭司已经披上衣袍,独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个人,谁也没带,背影挺直又沉默。他走向的是阴影般伫立的烈山,背对的是整个部族的光明和狂欢。

那个背影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剩下的欢乐他不会打扰。

山顶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他总在山顶眺望一切,一言不发地守护着这个热闹,却又总是隐约热闹得和他无关的部族。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她自己因过于怜惜、心情过于柔软,而产生的种种臆测?

她分不清,却也不想再分。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无数火光和笑闹被她扔在身后,她只朝那一个背影跑去。

她跳过山岩、灌木,踩过草叶和断裂的枝丫;她从溪水上一跃而过,惊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也让那个背影因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说。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谁还记得,谁会呼喊?

此时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里来的冲动,却真的很想喊出这个名字。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的惊讶。

“……何事?”

他嘴唇翕动一下,才淡淡问道。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喊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默许么?

裴沐停了停,却没有再重复这个名字。她背起双手,轻快地走到他身边,一派轻松惬意。

“正是最高兴的时候,大祭司跑什么?”她问。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身边,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

可只有风才能知道,他刚才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才轻轻吐出。

“献火已毕,我如何不能离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为何来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担心你。”她认真而直白地说,“你身体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碌,今天还费力完成献火仪式。我看你跑这么快,以为你是不舒服,又不愿让别人发觉。”

最后的风灭火焰……哪是什么天神?不过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风调雨顺,也都是他在背后默默付出罢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随后,他用一种过于仔细的目光巡视着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一个人想什么,是看能看出的吗?他应该直接问。直接问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担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怜了么?”

他像是有些反感这个用词,顿时就皱了眉毛:“可怜?副祭司的用词,当真可笑。”

裴沐一点不恼。她悠悠道:“难道不可怜?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随意动,转瞬回去神木厅,为何又要一步步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更慢一些离开身后的热闹?”

“还是说……”

她愈发笑盈盈起来:“还是说,大祭司是舍不得离开某一个人?”

世上有一种人,他极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更视自己的真心为弱点,永远把想法藏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被人当面揭穿,他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呆立无言,而是会眉眼挂霜、面如寒冰,一瞬间就成了个刀剑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缩紧、下颔绷直,如刀尖一点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无稽之言。”他冷冷斥责,冷得像是某种不被自尊允许的期待受了伤,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无人,大可自去……寻乐。”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两个字近乎是齿缝里挤出来的。

“寻乐?说得也对。”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应,副祭司大人已经贴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将手掌贴上大祭司的额头。接着,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紧的左手,并理直气壮地将他手指掰开,才去贴他掌心的温度。

“唔,有些发热。”裴沐装模作样地说,“想来大祭司还是过于耗费力气,损了身体。无妨,我这就为大祭司增补些许力量……”

他唇角绷紧,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间,他凝视她的目光几乎是愤恨的;那是无声却强烈的质问与痛恨,产生自得不到的绝望。

“裴——沐。”

他咬着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紧绷声音,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绝不该吐露的软弱情感。

“你闹够了没有!”

裴沐静静望着他,问:“我闹什么了?我只是想关心大祭司。”

他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许是一个痛苦的外露,也可能是一个惨淡微笑的起点。

大祭司也望着她,默然了很久。最后,他闭上眼,竭力克制住了就在唇边的一缕叹息。

“……罢了。”他疲惫地阖上眼,避过脸去,声音沉沉压下,“你退下吧。我……身体无碍,休息一夜即可,不必忧心。”

可是他发现,他这漂亮的副祭司却变得异常执拗。

“大祭司总是勉强自己。我不信,你要让我亲自看看。”

裴沐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推开。如此反复几次,她也有点火了。

“大祭司如此不愿意让我探看,莫非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患?”她恼了,也是真有点担忧起来。

“无事。”他严厉地斥道,“裴沐,退下。”

“不退!”

几番交手、避让,裴沐越来越恼。下一刻,抓住一个空隙,她就扑了上去、揪住大祭司的衣襟,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 �不是都说了,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她恼火又威风地宣布,逼近他的脸庞,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大祭司还是让属下仔细检查得好。”

他盯着她。

忽然一言不发了。

裴沐以为他屈服了,便很满意地开始了自己的检查。她小心地将力量送进他体内,补充他消耗的巫力。最后她松了一口气地发现,大祭司确实身体无碍。

也是到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从刚才到现在,她整个人是撑在他身上的。就像之前驱邪舞时的那样。

现在,他躺在草地上,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裴沐,”他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裴沐呆呆片刻。

要什么,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可又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想、不敢要?

可是为什么不敢,就像妫蝉说的,喜欢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不敢?

裴沐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混乱了。

一定是某种邪恶的、让人昏昏然的冲动统治了她,才让她在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反而表现得过分轻佻、过分轻松。

她低下头,对他一笑:“这不是很简单?要你啊。”

说罢,她就亲了下去。

这只是个蜻蜓点水的、落在唇角的亲吻。

只一触,那温凉柔软的感觉就让裴沐醒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并为之头皮发麻。她几乎是立刻开始后悔,所以下一刻就抬起头。

裴沐松开大祭司的衣襟——这时候她竟然才发现,原来他的衣服只是披着,并未系好。刚才他们一番交手,已经是让他松松披就的衣袍重新滑落。

她太狼狈了,简直惊慌失措。

“属下开个玩笑……”这玩笑能乱开吗?!

“……属下先行告退!”

裴沐后悔不迭、欲哭无泪,当下决定先溜为妙。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大祭司身上爬起来。

冷不防,男人伸手抓住了她。

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她只来得及睁大眼,还没来得及理好自己混乱的思绪,就看见漫天星星高悬天空,而他的目光也像旋转的星空,连带无数她来不及辨认也辨认不清的情感,一瞬间尽数朝她倾涌而下。

……他在吻她。

当裴沐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无法挣脱。

大祭司锢住她的手腕,捧着她的脸,简直像发怒一样地在吻她。

这个吻深入又凶狠,宛如给出致命一击的凶猛野兽,狠狠叼住猎物的要害不放。他几次略略放松,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喘口气,好迎接之后更长久的缠绕。

裴沐在间隙里喊他:

“大祭司!”

“……大祭司!”

“姜月章,姜月章你放开……!”

但渐渐地,当这个漫长的亲吻变得柔和起来,如餍足的野兽俯卧在地、眯起昏昏的睡眼。

裴沐也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去回应他。

四周安静至极,唯有风声悄然。万物沉静如梦;她也像在梦中。

裴沐睁开眼,这时他刚刚用手指掠过她的眼角。

他深灰色的长发垂在她身边,摇曳如他眼中的光影。

“裴沐,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淡而克制,眉眼也还是冷得像冰,但在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有火在烧,如同能焚尽一切,包括他自身的骨血。

“但如果你要我,就拿去。”他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深深地望着她。

“所有我的一切,都给你。”

她怔怔了很久。

然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一点点地烧了起来,像有谁在她身体里放了一把火,烧得她快要飘起来了。

裴沐忍不住地笑了。

她说:“我们都是男子。”

他问:“有何干系?”

“我们不会有后代。”

“我本就没有娶妻的打算。”他顿了顿,“我过去不曾遇见你。”

她简直想笑出声。她想,这个人多可爱啊。他板着脸的样子,认真说话的样子,都多可爱啊。

可是她一张口,眼睛却红了。

她遮住眼睛,笑着呛了一声:“姜月章,都怪你。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得想哭了。”

半晌,她感觉到他俯身过来,轻轻在她脸上一吻。

“裴沐,”姜月章叹气般地说,“我只是不会哭。”

——但对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奸夫是皇帝终末忍界玄尘道途我只有两千五百岁信息全知者绝对一番反叛的大魔王五胡之血时代盖世双谐你老婆掉了
相邻小说
千机妙探纵横诸天小门神请叫我门神大人万历1592手术医生开外挂某科学的古武无双某科学的矢量掌控某科学的寒冰法师泰坦无人声我记得我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