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炼狱瀚海刚下过一场薄雪,在起伏不定的沙丘上涂染一层惨白。
太阳刚从沙丘下面升起来,洛比托堡就城关大开,黑色的铁流源源不断从里面流淌出来,向东南的沙漠深处进发。
罗根亲王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队伍最前列,在前方开路的换成了迪亚斯的一百暴风卫队。
在裁判庭骑士团的队伍中间,多出了一辆马车,虽然匆匆赶贴了金箔,悬挂了金穗流苏,尽量显得贵气,对外解释说是为了摆出出使的国威,但且不说这国威为何做的如此仓促和简陋,只要想象里面坐着谁,就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情。
卡拉迪亚第一高手,帝国亲王,萨菲罗斯,居然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
罗根跟在马车附近,看起来有点像是一种护卫。
萨菲罗斯轻轻咳嗽了两声,就好像有根针扎在罗根身上一样。
“你现在怎么样了?”罗根问。
“你放心,我分出了五成功力,差不多已经可以压制住了。也就是说如果打起来,我只能用出五成的力气。”顿了顿,萨菲罗斯说:“所以我需要你的全力襄助——是全力,像十五年前那些裁判庭战士们那样的全力。透支!”
罗根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你还记得我那些兄弟们最后死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吗?”
一日之间,干瘦、枯萎,迅速腐烂,化为枯骨,在皮肉都已经腐朽完毕之后,心脏却还在跳动,直到最后一刻的来临。
这是裁判庭骑士们在十五年前那场圣战中肆意透支他们两百年的生命来换取强大的力量和愈合能力所导致的恶果。以至于最后罗根不得不勒令骑士们集体退伍,并挨个封印他们的透支能力,让他们变成普通人,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身体已经苍老不堪,十五年间,陆陆续续离开了人世。
幸运的是,不死亲王罗根在整场圣战的过程中都没有使用过这种透支的能力,所以他的生命力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状态,十五年过去了,他甚至连一丝容貌上的衰老都没有,而其他的人,包括萨菲罗斯的脸上,也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萨菲罗斯淡淡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最后一名裁判庭骑士离世的时候,你还问过我,你们那么努力地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罗根没有说话。
“我的回答就像那天一样,不是为了权利和财富,而是为了老大当初承诺的理想。我做到了,虽然没办法做到绝对的平等和公平,但至少我让应该获得回报的人获得了福报,让那些罪恶的贵族尝到了惩罚。往日的欺压者再没有作恶的机会,卡拉迪亚人这十五年来最得到的幸福,他们以往一百年也想象不到。”萨菲罗斯的话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是么,你是看不见,还是特意不去看?”罗根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曾经在圣战中出过力流过血的人,被打成亵渎者,那么多的荣耀者背着荣耀之名却在做那些肮脏的事情,污蔑告密,欺凌霸占,明目张胆的抢劫!你看不到么?婴儿的哭泣,女人的血泪,已经把帝国的天空弄得那么脏了!”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露出正在聆听的表情,虽然裁判庭骑士们的心里已经波澜起伏了。
他们中有多少是被欺压被侮辱的荣耀者?
他们中又有多少人,是正在欺压别人的荣耀者?
过了好半晌,萨菲罗斯才淡淡道:“总要有所牺牲……”
“为什么你不去牺牲!”罗根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为什么那些名义上的荣耀者不去牺牲!就因为他们有钱,帝国的资源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其他的人就该去牺牲吗?那你呢?!”
萨菲罗斯又咳嗽了两声,但拼命抑制住了:“罗根,咳咳,你就像老大一样,对这些弱者报以如此廉价而无意义的怜悯,所以我才把他……绝对的公平怎么可能实现,为了帝国能永存下去,为了多数人能够享受公平不被欺凌,少数人的牺牲可以接受!而且罗根,比起圣战之前,即便是那些牺牲者,他们的生活也已经够可以了。”
罗根没有说话,他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咯响了。
“想杀了我?”萨菲罗斯冷笑了一声:“且不说杀了我会对帝国造成多么致命的后果,就凭你现在的实力,即便我只有五成的实力,你不透支生命还是伤不了我。”
罗根一怔,缓缓松开了手。
“为了帝国,总有人要牺牲……但那些被牺牲的人呢,你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牺牲吗?”罗根沉声道。
“哈!”萨菲罗斯笑了笑:“又是这样无聊的老调重弹。如果不愿意为帝国牺牲,他们就是帝国的敌人,面对敌人,何必容情?”
再没有人说一句话,所有的人,包括罗根在内,都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意正穿过裁判庭的铠甲,刺进后背里,把他们的身体冻僵,冻得麻木。
突然,前方一名风暴卫士快马奔驰而来,挥舞着帝国曲芒战旗,停在萨菲罗斯的马车边:“殿下,前方就是素里发,萨兰德人已经到了,旗号是胜利王拜伯尔斯!放出的斥候兄弟没有发现异状,对方只有三千马穆鲁克卫队。”
萨菲罗斯推开车门,走了下来:“真的只有三千人?”
风暴卫士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那三千马穆鲁克的装束和以往所见的有些不同,他们穿着金色的马穆鲁克链板甲,这种颜色的意义我们还不清楚。”
“金色的?”萨菲罗斯一怔,“戴着鹰盔?”
风暴卫士想了想:“没错。”
萨菲罗斯冷笑一声:“果然还是有所防备。居然是金鹰马穆鲁克卫队,十五年前在阿音扎鲁特重创两万蒙古大军,阵斩怯的不花的精锐。罗根,你遇上对手了。”
“叛你个头!”禁卫骑士百夫长身边的一名大队长回过头,一巴掌把百夫长的头盔打飞了出去:“你看清楚一点,别动不动瞎叫,他要是叛匪,公主陛下那不成了匪首?!”
齐格飞提到半空中的心重重地落了下来,巨大的刺激让他的心脏几乎要跳破胸口冲了出来。
那名大队长半边脸上还有烧伤的痕迹,骑在马上的身体也感觉有些不太自在,但仔细一看就能认出来,这是熟人。
冈纳!在维尔河边被萨伏伊几乎电成焦炭的冈纳,看起来他不仅捡回了条命,现在还恢复得生龙活虎了。
冈纳跳下战马,几步冲到齐格飞面前,狠狠一拳轰在齐格飞的胸口,力气比当初相识时又大了几分,打得齐格飞龇牙咧嘴起来。
“小子你还活着啊,活着这么晚才来禅达,公主殿下可是天天念叨你呢,嘿嘿。”冈纳不怀好意地笑着。
清脆的咳嗽声在冈纳身后响起:“咳咳,冈纳大人,在背后这样议论公主好像不太好吧。”
齐格飞的视线移向冈纳身后,又是一个熟人,当初从科布庄园里救出来的小米粥,现在已经比当初壮实开朗了很多了,穿着一身得体的贵族服装,腰间佩着一把贵族仪仗剑,虽然还显得很年轻稚嫩,但已经有英气勃勃的雏形了。
“齐格飞大哥,那次在河边,我们后来还追踪了一段路,可是最后还是跟丢了……我,我真没用……”小米粥羞愧地垂下了头。
齐格飞一愣,哈哈笑了起来:“那有什么关系,面对萨伏伊,你们的选择没错,看到你们没事就好,哈,公主呢,她现在好吗?哦,对了,我都忘了,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们。”
“是萨伏伊的叛军已经潜入内城了吧?”声音从背后响起的时候,齐格飞心里突然柔软了起来,好像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港湾一样。
他回过头,瓦尔基里公主骑在马上,闭着眼睛,微笑着向着他。
“谢谢你冒死过来提醒,看到你去而复返,我就大概猜到原因了。再让小强去搜索了一下,大概就确定了。”瓦尔基里说着,头偏向了另一个方向,那里,正好有一个穿着一身兽皮的年轻男子从另一条小巷子口冒出头来,看起来装束就像是叛乱的山地人一样,在他身边,还跟着一条苍灰色刚刚成年的狼。
“小强是我在回禅达的途中收留的,他小时候被人遗弃,由狼抚养长大,所以还不太会说话。”瓦尔基里回头对齐格飞介绍:“也因为如此,他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敏锐感知力。”
小强远远冲瓦尔基里点了点头,瓦尔基里虽然闭着眼睛,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微微一颌首。
说起感知力,有几个人能够比你敏锐啊。我悬浮在空中默默吐槽。
冈纳率先回过神来:“卧……那什么,嘿嘿,想不到萨伏伊那小子这么狡猾,居然躲过了前锋队的搜索。公主殿下,可知道具体的方位么,我带战士们去把他一鼓成擒!”
瓦尔基里转向齐格飞:“禁卫骑兵团两个军已经全部撒出去机动排查了,暴风卫队要拱卫皇宫,重步兵团大概有一个军可以使用,但我父王已经调去北城和尤河码头区了,现在我这里附近可用的兵力只有冈纳的一个骑兵大队,还有几千散落在城里的守备队,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瓦尔基里说话时,眼睛慢慢睁开了,虽然眼神还是呆滞地盯着空白处,但瞳孔里还是往外涌出期待和信任。
“我……很抱歉,瓦米,我也没有什么想法。”齐格飞垂下了头,他才十五岁,能指望他能有什么想法?
“好吧……我知道了。”瓦尔基里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也是,难为你了。那么,冈纳将军,现在开始向西城区推进吧,小强,为冈纳将军领路——将军,记住,对手是萨伏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逞勇挑战。”
冈纳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知道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能以多欺少的就别没事去送死。
冈纳重重地行了一个礼,回身一挥佩剑:“骑兵队,跟我上!”
隆隆的马蹄沿着宽阔的禅达长街,向西汹涌而去,虽然是在市区大路上,但奔驰起来马队丝毫不乱,就仿佛他们早已经在这样的地形里操练多次了一样。
等到最后一批战马也越过了瓦尔基里身边,瓦尔基里突然转身对齐格飞说:“你能来,我很感谢你。”
齐格飞脸上一红,低下头喃喃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嘛……”
瓦尔基里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感谢你来报信,我是感谢你,终于做出了选择——你选择站在我这一边,帝国这一边,我很感谢你!”
齐格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帝国现在不像当初。现在的帝国,很乱,有很多龌龊的事情,上面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但它毕竟还是一个完整的稳定的帝国,父王和亲王哥哥的很多理念,都需要一步一步去实行。很多事情我也看不惯,但父王他总告诉我,这是一个过程,虽然肮脏,但总有有人承担肮脏的罪名,只有敢于伸手去脏桶里,才能摸出干净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但我知道,现在的帝国虽然再不好,也比圣战之前的卡拉迪亚好很多——至少,卡拉迪亚人已经在帝国的庇护下享受了十五年太平了,在以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瓦尔基里顿了顿,齐格飞没有接话。
瓦尔基里接着说:“既然看不惯,就需要改变。萨伏伊也需要改变,但他的方式太暴力,也太激进,帝国承受不起,卡拉迪亚人也承受不起。我有我自己的改变方式,虽然会缓慢一些,但总在不停修正……父王、亲王哥哥和帝国犯下的错误。阿齐,既然你现在选择在这里,站在我这边,那么就帮我一起,一起用我的方式来修正这个帝国未来的航向好么?”
齐格飞叹了口气,抬起头:“政治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来的路上,帕拉汶的面包比半个月前涨了一倍的价格,现在一个第纳尔只能买五只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让帝国越来越好,就先听听那些辛苦了一天,却只能吃得起两个面包的人怎么说吧。”
瓦尔基里骑在马背上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好半晌才恢复了过来。
“阿齐。”瓦尔基里沉声道:“我认为你应该进入帝国军校学习,我会保荐你成为骑士,只要你在战场上立下一次功劳,我就会用我的权利封你为男爵。”
齐格飞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对这些没兴趣……”
瓦尔基里突然俯下身抓住了正替她递上马缰绳的齐格飞的手:“不!不是为了仕途什么的,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帝国!”
“我又看到了未来,帝国,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