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宁王府有客人来访。夜里,在听风榭倚栏独望,可以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王府的宴客厅里热闹非凡。这样的日子,除了正妃陪伴在侧,其他女眷自然是要回避的。姝颜一连几日闷在听风榭闭门不出,每日有惊蝉几个陪着练一练字,弹一弹琴,倒也并不寂寥。明心道:“听说是京中的铁骑侯来了。”
纵然姝颜终日幽闭闺阁,却也知道,铁骑侯,乃朝中骑都尉,掌管羽林骑。这个铁骑侯萧影玄,又兼任本朝光禄大夫侍中,因为屡立战功,在民间倒也颇有些名气。如今外戚专权,皇帝不过是个空架子,萧影玄身为皇后表弟,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
已近三更,远处的灯火慢慢偃旗息鼓,似乎是宴席已经散场,姝颜思量着曲无岑今夜是不会来了。本该到了就寝的时候,她却毫无睡意,便让惊蝉铺好笔墨,自己坐下来漫无目的地写字静心。
月色中隐隐听得到依约的箫声,曲无岑也吹箫,这箫声听来和他的竟大为不同。曲无岑的箫声悠扬清婉、有时候还能听出几分身不由己的惆怅。而今夜的曲子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那个吹箫人就站在自己眼前评说天下江山,他自负,骄傲,又带着微微的落寞。
姝颜听得入神,手下情不自禁提笔写:卷发胡儿眼晴绿,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
明心探过头来看姝颜写字,边看边说:“姑娘是想家了呢?可对方是不是胡儿也未可知啊。”
姝颜淡淡笑:“我有什么家可想的,不过是听到此曲,想起了过世的师傅。”
明心还要问,姝颜打断她,道:“我累了,睡吧。”
次晨,姝颜起了一个大早,因想起有客人来,也许不便去给王妃请安,正要唤人去传话。唤了几次,没有一个人应,姝颜走下楼,却不知房内的丫头们一个个都跑去了哪里,出得门来,见有个婆子在荷塘边扫地,便问:“明心、惊蝉、岚湘、素槿她们都哪里去了?”
婆子道:“回姑娘,明儿是乞巧节,惊蝉姑娘、岚湘姑娘天还不亮就跟着娴夫人的丫头绿歌姑娘上街置办东西去了,明心姑娘想来是往饭房催早饭去了,剩下的那些人洗衣服的洗衣服,打水的打水。这里里外外,就剩下我一个人。姑娘要什么就吩咐我罢。”
“乞巧节?怎么没有人提醒我一声,我倒忘了还有这么个日子。”姝颜以手扶额,又问,“出门置办东西这事,府里一向有专门的奴才使唤,何以犯着让惊蝉和岚湘去?”
婆子答:“姑娘不知道,府里因来了个铁骑侯,闹得人仰马翻,现下正缺人手,要不然怎么会劳动姑娘的人出去。”
姝颜笑道:“原来如此,这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且去娴夫人那里,就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去请安了。你这地,交给我来扫便是。”
婆子忙道:“使不得,怎么敢劳动姑娘。”
姝颜道:“我素日懒于锻炼,如今正要疏松疏松筋骨,你去把话传到,回来还有赏。”
那婆子听她如此说,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姝颜顺着荷塘一路将落叶残花扫入水中,不知不觉竟扫到了脉然亭,见脉然亭中有个白衣男子背对人坐着,头束玉冠,上等面料的服饰,长襟上悬了金丝流苏。宁王府男丁稀薄,姝颜自进府以来也从未见过曲无岑有什么其他的旁系亲戚,因暗思此人许是随铁骑侯一同入府的客人,正准备离开,却听那人道:“姑娘请留步。”
姝颜停住脚步,那人也不转身,背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又说:“小生在这里坐得久了,口中干渴,能否向姑娘讨一杯水喝?”
姝颜暗自发笑,看来这人是把自己当成府里扫地的丫头了,正要答话,又听那人道:“不知姑娘为何发笑?”
姝颜诧异,此人并不回头,竟连这个都能看见,难不成后脑勺真的长着眼睛么?这么想着,她口中却倔强道:“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我不但知道你方才笑了,而且还知你手里拿着扫帚,头上戴了珍珠簪。”那男子声色清逸,话音里似乎透着笑意。
姝颜更为惊诧,不禁好奇:“你明明连看都没有看,却什么都知道,这是用的什么法子?”
那人朗声笑道:“我虽不看,但可以‘听’--方才你笑,别人听不到,我却能听见你唇齿之间明显的气流变化声,是以我便知道你在笑。你的扫帚拖在地面上摩擦,但凡细心一点,即可听见。还有发簪上的坠子,你一走动,便相互碰撞,稍加分辨,不难辨出是珍珠碰撞之声。”
姝颜叹为观止:“你听力未免太好,我今日第一次见这等神技,也算是开眼了。”
“不过是习武之人的一点小伎俩罢了。”那男人从亭子的石凳上站起,转过身来。此人肤色淡极,白衣衬着他的脸,仿佛玉石浮雕一样凝定。眸子的颜色透着浅浅的绿,如同烟雨后的晴天,不似普通中土人。这样的相貌在他身上只叫别人觉得恰恰合适,像晚春的熏风,深秋的阳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姝颜望着他,不知为何,心里一下子就静了。
隔了一会儿,那人道:“姑娘看来面善得很,小生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林。”姝颜犹豫了一回,便这么回答他。
白衣人又问:“姑娘的林,可是双木林?”
姝颜点头。
那人笑说:“这可真是巧了,在下姓萧,草头萧,姑娘的林中有木,在下的萧中有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来姑娘与小生,五百年前或许是一家也未可知。”
这男人巧舌如簧,嘴滑如蜜,却风度翩然,有礼有节,更兼生了一副好皮相,也并不十分惹人讨厌。
姝颜只淡淡地微笑,不可置否。那人见姝颜默不作声,又说:“小生姓萧,字斯人。”
姝颜心下暗想,萧斯人,笑死人,口中却这般说:“微斯人吾谁与归,好名字。”
萧斯人倒坦诚:“我今日头一次听人说这是个好名字,年少的时候,还一度认为‘笑死人’这种名字定然是家父醉酒时候给取的。”
听他如此调侃自己,姝颜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萧斯人也跟着笑,眉眼弯弯,明媚而邪气。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姝颜便告辞,独自回听风榭。惊蝉、明心、素槿、岚湘都已经回来了,姝颜遂命人赏了那递口信的婆子几吊钱,罢去不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