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山城名虽为城,实则是由大大小小数十个聚落组成,除了在一些险要地段垒石为墙外,和普通的黎峒村落也没多大区别。
给符那浑一记下马威后,冯轩明毫不客气地住进了翡翠山城修缮最完好的主院落,把原本的主人给晾在了外边。不仅如此,他还将符那浑留下来的仆人尽数赶出,整个院落里全都是冯家的人。
鱼叉等人被安排在左边一座独栋小楼,还没参观完这独具黎族特色的船屋,冯明轩已经着人来请,并且指名鱼叉一人。
唐承佑只来得及叮嘱了一句“多听少说”,鱼叉便在管事的委婉催促下前往主厅。
冯轩明这么着急找自己,让鱼叉心里完全没有底。若是换了冯轩朗,倒毫不意外,可短短三天相处下来,鱼叉已经明白,他与冯轩明实则是两个世界的人。
路过前厅,冯令和一脸漠然地站在那里,看向鱼叉的眼神却比以往要丰富得多。在他的身后,十几名峒主左右分列,竟无一人出言交谈,显然是在等着冯轩明的接见。
鱼叉不屑地轻哼一声,别过头去,连目光都不愿再和对方接触。
从唐承佑那里得知冯令和极有可能是冯家隐藏的暗子之后,鱼叉虽对其身份略有同情,可实在不齿其为人。
一为暗子,几乎终生都难见天日,甚至为了斩断其感情羁绊,连娶妻生子的权力也被剥夺。鱼叉实在不能想像一个人被完全当作工具会是什么感受,至少他决不能接受。
一到门口,管事便停下了脚步,鱼叉知道冯轩明架子大,规矩多,并不在意。
冯轩明靠枕斜坐在竹榻上,随意地打量着厅内的陈设。就这么一点时间,他已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随行的婢女正专心地梳理着他披洒在肩的头发。
听到脚步声,冯轩明动也没动,悠然道:“贤侄随便坐,这里就你我二人,无需拘束。”
鱼叉看了一眼全然无觉的婢女,找了个就近的座位坐下,直接问道:“不知明叔找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他虽口称明叔,却不敢以侄自居,大概是觉得自己与对方差距太大,丝毫生不起亲近之意。
冯轩明挥了挥手,婢女躬身而退。坐直了身子,略有些摄人的眼神与鱼叉对视:“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狂了点。”
鱼叉心中一懔,竟有些不敢与其对视。脸上做出茫然之色,心里却已波涛汹涌。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啊,那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动摇。刹那间,鱼叉开始怀疑起冯轩明自称不会武功之辞,即使是以他的阅历,也不相信一个毫无武功之人能有这样的眼神。
眼为心窗,阅历丰富之人,往往能从一个眼神就能一窥他人内心世界的概貌。除非是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否则一个人面容、声音甚至动作都可作假,却无法操纵自己的眼神。
那是一种纯粹精神层面的领域,很难用言语加以表述。
冯轩明的武功绝对不低,至少内功修为与冯轩朗这一级数也相去不远。这一发现让鱼叉内心如打翻五味瓶,一时间思绪翻滚,难以自己,甚至连表情都有些隐藏不住。
自己真是太嫩了!
别人说什么,自己就相信了,还蠢到自以为是地认为洞悉了整个事件的关联。
冯轩明一幅早已预料到了的表情,任由鱼叉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用在我面前装糊涂,若是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大哥也不会刻意让我带上你。”
这是居然是冯轩朗的主意?
鱼叉的表情终于无法掩藏,脸上的惊讶无以复加。
之前唐承佑曾向他转述过王钦之的话,虽然其中仍有疑点,可四人均认为可信度极高。毕竟冯轩明与他们并不熟悉,王钦之在其中牵线搭桥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如果自己四人参与到这件事情的源头竟是冯轩朗,那之前所有的推论都将站不住脚了。
对于冯轩朗,鱼叉还是极有好感的,认识这么多年,相见的次数虽不多,可对方的真诚却毫不作假。更别提这些年冯家对自己的照顾,后面绝对是冯轩朗作的主。
就算再怎么恶意揣测,鱼叉也绝不相信冯轩朗早早就有了利用自己的打算,毕竟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渔村小子,与冯家根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这其中,绝对有人在说谎!
那会是谁呢?
一时半会,鱼叉根本无法分辨,只能依唐承佑事前的叮嘱,多听少说,应付道:“确实有点。”
之前山道上就听冯轩明想要立威之言,再加上如果明显地冷落符那浑,只不是太蠢,都看出其意图动摇符那浑地位的打算。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符那浑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地位被动摇,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果其拼死反击,只怕是冯轩朗亲临,也未必讨得了好。
冯轩明等了一会儿,见鱼叉再无只字片语,脸上微现不耐:“大哥在我面前三番五次的称赞你,还说冯氏青年一代中没有一个能胜过你,你可别太让我失望了。否则,就算驳了大哥的面子,我也要让你立即打道回府。”
鱼叉微微一愣,这才明白冯轩明请自己来的目的,恐怕根本不是对付安南人。这也难怪,以冯轩明之前的表现,要对付范柳等人,怎么可能必须得自己出马。
心中实在好奇到底冯轩朗想要自己来此的目的,鱼叉顿时将唐承佑的叮嘱抛在了脑后,老老实实地道:“以明叔之明,绝对不可能不清楚把符那浑逼急了的后果,既然明叔敢这么做,便绝对有十足的把握。”
“你看。”冯轩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这样说话是不是要舒服一点?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他们知道你想表达的真正意思是什么,不用费劲去猜,更不用担心会猜错。”
鱼叉当然也蠢,立即顺着冯轩明的话道:“符那浑是聪明人,所以……”
“那是相当的聪明。”冯轩明饶有兴趣地道:“从他出任族长之时,我便一直在研究他,很多他以为没人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我敢说,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只老狐狸了。”
出任族长之时?
从进来到现在,虽然时间并不长,可鱼叉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在他记忆里,好像小时候符那浑就已经是黎族族长,以此推算,起码也有近二十年时间了。
二十年前,咦,冯轩明不是去做官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去研究符那浑,莫非又在诓自己?
一直以来,鱼叉自认为自己还算能明辨是非,也能看破绝大多数人的谎言,可现在却再没有丝毫把握。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纷纷扰扰,迷雾难明。
“大哥很看好你。”冯轩明遥望北方,梦呓般地道:“我小他三岁,本来该我留下来当族长的。可那时候,我太向往外面的世界了。大哥明白我,假装不知道我作了弊;我同样也明白他,所以他不喜欢干的事情,我会主动帮他干。”
鱼叉没想到这两兄弟居然有这样的过往,此时冯轩明真情流露,可以想见二人的兄弟情谊之笃厚。
就像他与虎爪、虾仔一般,互相都在默默为彼此付出。
虾仔爽快答应娶那女孩子的时候,鱼叉就知道虾仔心里并不喜欢对方,为的只是让他卸下这负重担。只有每一次虾仔目送自己和虎爪出村时的眼神,才透露出其内心真实的渴望。
也不知道虾仔现在怎么样了?
鱼叉黯然神伤,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起来,连后面冯轩明说的一大段话都没有听清楚。
冯轩明自是不知自己的一番话竟引得鱼叉心神失守,以他的眼光,自然能从表情判断出鱼叉的状态。当下也不着急,一直静待鱼叉的眼神恢复清明之后,才缓缓说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我就直说,这次请你来,其实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