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末,永靖军各营已经陆陆续续悄然抵达淮河岸边。
今晚是个大阴天,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正所谓伸手不见五指,对岸更是漆黑一片,连一丝灯光都没有,完全看不到任何动静,似乎一切沉寂在睡梦之中。
墨元瑛率领墨家八雄和五十名靖卫营武者,悄悄潜伏在淮河南岸的一艘海鳅船里,只等和对岸接头之人对上暗号,他们便趁机偷渡过河。
此时辕轩昭和岳钟麟、毕宗卿正肩并肩站在堤岸之上,密切关注着淮河上游和下游的动静,在他们三人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粗粗壮壮的大汉。
这个汉子名叫邓怀义,现如今是永靖军的一名队将,他曾是淮南忠义巡社的勇头,原籍淮北南颍县,后来南北大战爆发,一家人跟着炎宋皇朝的大军败退到淮河以南。邓怀义有个表兄名叫焦炳忠,就在对面边铺汉军里服役,辕轩昭决定提前带人过河侦察,其实就是冲着他这个做军使的表兄去的。
金源帝国驻扎在颍州地区的边铺军共有两支,一支番号为武锐军,另一支番号为德顺军。武锐军属于是女真人组成的猛安谋克正规大军,而德顺军则是由中原遗民组成的杂牌汉军,毫无疑问,德顺军是作为副军协助武锐军戍守颍州的。
焦炳忠是德顺军巡防营的一名军使,麾下有百十号弟兄,原来一直驻扎在颍州城内,前几日他突然接到德顺军统军使陆廷弼的指令,命其护送颍州衙门一名主簿到南颍县就任县令,他们到了南颍县之后,恰巧碰上当地驻军正在淮河北岸构筑工事,戍守南颍县的武锐军都将德么孛堇比较鸡贼,趁机将焦炳忠麾下的百十号汉军留下来充做劳役监工。
淮南忠义巡社借助在淮河摇舟捕鱼之机,经常与淮北渔民互通有无,前几日邓怀义得知表兄就在对岸之后,立即向辕轩昭作了禀报,辕轩昭让他想方设法把焦炳忠策反过来,以便协助永靖军偷渡淮河。
焦炳忠属于是典型的中原遗民,对入侵家园的虏人恨切入骨,这次无端被充作劳役监工,负责督造工事,其实大部分时候还得亲自撅着屁股和役夫一起干粗活,这些倒没什么,更可恨的是工期太短,完不成任务是要掉脑袋的,如今听表弟邓怀义说南朝军队要挥师北伐,当即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弃暗投明。
邓怀义和他约定今晚亥时之后接头,暗号就是烛火之光三明三灭。
邓怀义正在向辕轩昭三人详细讲述与焦炳忠的接头细节,就在这时,正东方和正西方突然火光冲天,与此同时,隐隐约约传来喊杀之声,由于距离比较远,是以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是亥时已到,显而易见,郭崴和王大杰的两支御前大军已经开始分兵渡淮作战了。
几十里外的火光都照到这里来了,毕宗卿顿时来了精神,他把大手按在腰刀上,伸长脖子问道:“大帅,亥时已到,咱们真的按兵不动吗?”
岳钟麟大眼一瞪接着话茬道:“你急什么?大帅不是说了天快亮的时候再过河吗?”
辕轩昭没有说话,他一直目不转眼的凝视着对岸,此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耐心等待。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漫长的一个时辰终于过去了,除了河面上几十艘虏军兵船分别快速向上下流动之外,对面的防淮堤岸之上,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动静,这就非常奇怪了,难道说他们早就有了防备?
邓怀义手里提着一盏马灯,不过还没有点亮,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接头时间了,对面的虏军却没有要驰援邻县的迹象,他开始有点急躁不安起来,挠着后脑勺焦灼的问道:“大帅,要不咱们这边发个信号,主动和我表兄联系,看看出了什么岔子?”
辕轩昭摇了摇头道:“不要着急,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
众人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邓怀义等不及对方发出信号,他率先燃灯马灯,然后一明一灭,重复了三次。过了片刻,对面还是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反应。一直窝在海鳅船上的墨元瑛也呆不住了,她纵身跳上岸跑过来询问怎么回事儿,辕轩昭只得安慰她不要着急,一切等和焦炳忠联系上再说。
就在这时,在斜对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萤火虫一样的光亮突然飞快的明灭了三下,闪灭间隔的时间极短,而且和原定的位置相距甚远,差不多隔了百十米之遥。情况比较反常,与事先约定好的细节严重不符,这一下子引起众人的警觉。
岳钟麟十分担心的劝道:“大帅,情况不对劲,我看您还是不要亲自过河侦察了,万一中了圈套就得不偿失了,不如下令全军立即渡河强攻。”
辕轩昭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突然转头问邓怀义道:“邓将军,令表兄焦炳忠这个人可靠吗?”
邓怀义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俩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他这个人讲情义,重孝道,性情豪爽,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可惜就是脾气不太好,嘴巴比较臭,经常跟人打架斗气,我们也有十多年没见了,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如此说来,这里面是不是设有圈套就很难说了。辕轩昭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说了,既便是个圈套,身后还有五千永靖军,大不了提前发起总攻。
想到这里,辕轩昭让邓怀义立刻用马灯给斜对岸回信,告诉焦炳忠在原地等候,他们立即赶过去接头。发完信号之后,辕轩昭和墨元瑛、邓怀义先后跳上海鳅船,众人立即划橹直奔刚才亮灯的地方。
眼前这条大河足足有两百多丈宽,如今已经到了多雨的夏季,前几日就刚刚下了一场暴雨,河水上涨很快,就连此前干涸的浅滩里都涨满了水,是以载着几十人的中型海鳅船不费吹灰之力,便划到斜对岸的河堤旁边,那里早就有一个精壮汉子在猫着腰候着了,邓怀义率先跳上岸去,一打照面就认出是他的表兄焦炳忠。
几十人跳上河堤之后,立即跟着焦炳忠往上面走去,他们往前只走了几十大步,眼前突然闪现一道一丈多高的围墙,这就是虏军刚刚修筑的防御工事羊马墙,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在这道羊马墙的末梢。
绕过尾端的羊马墙之后,又往前走了大约三四百大步的样子,最终来到一个十分偏僻的窝棚区。这是数百名差使役夫夜间休息的地方,此处距离淮河码头两侧的虏军营地相对较远,既便有什么大的动静,也不会立刻引起巡哨虏兵的注意。
此前大家都在悄无声息的向前急行,直到这个时候,邓怀义才得到机会发问,他憋了一肚子话,张嘴就质问道:“表兄,为何不在约定的地方接头?”
焦炳忠嘴巴一撇道:“你们不是说虏人会驰援邻县吗?武锐军驻南颍县的一千人马,一兵一卒都没有挪窝,我怎么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你们发暗号接头?”
邓怀义愣了一下,接着质问道:“这个问题我正想问你呢?是不是你手下的兄弟走漏了风声?他们有了防备?”
焦炳忠闻听此言,立时火冒三丈,上前扯起邓怀义的脖领子低声吼道:“邓怀义!你胡说什么?我手下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怎么可能背叛我?”
辕轩昭见此情景,伸手拍了拍焦炳忠的肩膀轻声说道:“嘿,老焦,别发火嘛,有话咱们慢慢说!”他们俩这一呛呛,别的不说,把周围窝棚里酣睡的役夫吵醒了就很麻烦,大敌当前,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焦炳忠猛地一甩胳膊,怒气冲冲的朝着辕轩昭咆哮道:“你给我一边呆着去!我兄弟俩说话,外人少几把插嘴!”
墨家八雄呼啦一下围了过来,这厮胆敢对巨子大声喝斥,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墨元杰正想给他个大耳刮子尝尝鲜,辕轩昭一把将他拦住了。
邓怀义心中一凛,慌忙将焦炳忠拉到一边低声训斥道:“焦炳忠!你瞎逑嚷嚷什么?他可是辕轩大帅!”
焦炳忠闻听此言,一下子吓傻了,好半天才将信将疑道:“你说他就是淮西大帅辕轩昭?”在他看来,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笑容可掬的年轻后生,顶多是个带队的都头军使之类的低阶将佐,怎么可能是统领万军的大帅。
邓怀义重重的点头,然后反问道:“我是永靖军的队将,难道连自己的大帅都不认识吗?”
焦炳忠觉得表弟没有必要骗他,迟疑了片刻,这才红着脸一拱到地致歉道:“焦炳忠有眼无珠,冲撞了大帅,请多多恕罪!”
辕轩昭哈哈一笑,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说道:“老焦,说哪里话,你暗助永靖军过河是有功之人,本帅应该感谢你才是。”
焦炳忠慌忙连声说不敢不敢。
辕轩昭顾不得和他客套,抓紧时间问道:“老焦,武锐军的一千人马不是驻扎在南颍县城吗?”
焦炳忠忙道:“他们的确原本在城内驻扎,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天黑之后突然移驻淮河码头,除了留下百十号人在县城警戒外,其余的全都调了过来,此事我也觉得甚是蹊跷,不会是你们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吧?”
辕轩昭思忖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和邓将军相约今晚接头之事,你都告诉了哪些人?”
焦炳忠脱口而出道:“我手下的兄弟都知道啊!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你们对面一发动攻击,他们立即放火烧了虏军后方粮仓以及马厩。”
辕轩昭听完摇了摇头道:“人多嘴杂,这样做很容易坏事的。老焦啊,可能是你操之过急了。”
焦炳忠拍着胸脯保证道:“辕轩大帅,请你务必相信,我焦某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不会有人告密的。”
邓怀义忽然插嘴问道:“你那些兄弟现在何处?”
焦炳忠往前一指道:“我们被虏人派遣到此处督造防御工事,兄弟们和役夫同吃同住,就在前面的窝棚里。”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离他们最近一个窝棚里传了过来:“焦炳忠!死到临头了,还要拉那帮可怜的兄弟垫背,你还算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