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大战前夕,距离全军渡淮作战只有几个时辰之时,淮西总领官兼宁江知府唐崇璟匆匆赶到铭山将习堂。辕轩昭正在给永靖军诸将布署具体作战任务,一见他那猪肝一样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妙。
总领官除了担负供应大军粮草物资的重任,还兼有报发御前军马文字的职责,无论是朝廷、督府还是友军之间的军情急报,都得经过总领官传达或上报,这是朝廷为了监督统兵大将防止异动的又一举措。
唐崇璟此次带来的御前军马文字就是建康督府的紧急钧令。
辕轩昭遣散众将之后,接过督府钧令一看,气得差点没把虎头大帅案给掀翻了,不过身为统领大军的边关大帅,无论任何时候,都应当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是以他只是剑眉横立,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郭崴和王大杰回营之后,立即向建康督府提出申诉,拒绝执行淮西制置司的军令,并自行拟定了北伐路线。郭果大都督果然护犊心切,亲自批准了郭崴和王大杰的进军计划,同意池州都统司和江州都统司分别攻袭亳州和蔡州,并要求淮西大军全部渡淮之后,永靖军跟随池州都统司行动,直接听从郭崴节制。
直到此刻唐崇璟的嘴唇仍在不停的哆嗦,显然气得不轻,他扭脸冲着岳钟麟和毕宗卿二人,怒不可遏的发牢骚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岳军帅,毕军帅,你们说说,建康督府不是明摆着想把淮西制置司架空吗?他老郭家不就是想釜底抽薪吗!”
从督府的钧令上看,事实正是如此。五千永靖军划归池州都统司之后,淮西制置司就只剩下淮西总领所,以及一个三百人的墨家靖卫营了,不是空壳胜似空壳。
岳钟麟和毕宗卿看完钧令之后,也都气得跳起脚直骂娘。
郭果身为督视江淮兵马的大都督,居然越过淮西制置司,直接干涉池州和江州两大都统司和永靖军的内部军务,此举完全不符合朝廷军制规矩,说白了就是越殂代疱,一手遮天。
大战在即,诸将不遵大帅号令,各行其是,督府不分青红皂白,横加干涉,这还没和虏人干上,自家就先乱了章法,照这样下去,这场战争恐怕还没打就已经输了。
辕轩昭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他虽然一直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炸开了锅。好不容易盼到报仇雪恨的这一天,没想到先被自己人在背后摆了一道,此举无疑于变相帮助虏人拆他的台,老郭家竟然愚蠢到这种程度,干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真是令人既痛且恨。
毕宗卿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咆哮了一阵子之后,抓住辕轩昭的手臂使劲摇道:“老三,永靖军可是咱们花了血本才培植起来的,难道真把它划归池州都统司指挥?你倒是说句话啊?”
岳钟麟和唐崇璟也都把期盼的眼神望向辕轩昭。
片刻之后,才听辕轩昭淡淡说道:“既然督府不讲规矩,我们当然不能任由它摆布。郭崴可以逾级向督府申诉,难道我们就不能向朝廷申诉了?永靖军是我们一手创建的新军,不是他的郭家军,谁也休想把它夺走。”
唐崇璟得了他的这话,赶紧说道:“我这就去草拟申状,然后六百里加急报发京师,请叶先生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
辕轩昭摇了摇头道:“大战在即,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没等到朝廷谕旨颁发下来,咱们这里恐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唐崇璟听了这话,愣怔了一下才问道:“那该怎么办?”
辕轩昭思忖了一下才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何况区区督府?等到渡淮之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淮西制置司有权根据实时战况,随机调整作战布署,在此之前,咱们不用和督府公开相抗,回复他们遵照钧令执行即可。”
岳钟麟点点头道:“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与督府正面起冲突,也能变相保全永靖军。”
毕宗卿咧着大嘴嘟囔道:“堂堂淮西制置司,下辖两个都统司和一个总领所,总兵力在五万以上,本以为能好好运筹帷幄一番,结果弄来弄去,还是只有咱们永靖军的区区五千人马,这仗要怎么打啊?”
岳钟麟听了这话忙接着问道:“老三,渡淮之后,永靖军该向何处进军?”
辕轩昭毫不犹豫的答道:“原计划不变,直取颍州。”
岳钟麟立马瞠目结舌道:“这,这样可行吗?”
颍州驻有上万猛安谋克劲旅,以及为数众多的边铺汉军,永靖军只有区区五千人马,这不是等于送羊入虎口吗?
辕轩昭没有接话,而是凝眉沉思了片刻,突然回头问道:“唐大哥,督府钧令要求几时渡淮作战?”
唐崇璟不假思索道:“亥时!督府要求亥时之后淮西战区必须全线出击。”
辕轩昭转过头对岳钟麟和毕宗卿说道:“老大老二,你们去通知各营诸将,寅时末出发,只准延后,不得提前!”
岳钟麟和毕宗卿都是一愣,老三不是说在渡淮之前遵照钧令执行吗,为何推迟三个时辰出发?辕轩昭见他们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笑道:“让你们捡个现成的便宜还不乐意啊?”
此言一出,两人这才如梦方醒。
寿县和新息县距离南颍各只有几十里路,池州和江州几万人马同时渡淮,到时候人欢马叫,动静一定不小,在这一带沿河驻防的前线虏军,无论是淮河里的水师还是岸上的步骑精锐,全都会被他们吸引过去,三个时辰之后,南颍县一带自然中门大开,虚位以待,永靖军便可以大摇大摆的从容渡河,何乐而不为?
岳钟麟和毕宗卿明白过来之后,赶紧出去召集麾下诸将布署任务。
此刻大殿里只剩下辕轩昭和唐崇璟二人了,唐崇璟心有不甘道:“元朗,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老郭家摆布不成?到时候吃了败仗算谁的?”
辕轩昭闻听此言,冷哼了一声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唐崇璟忙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辕轩昭眉毛一挑道:“我要请尚方御剑!”
尚方御剑其实是一种虚指,不是真的找皇帝要一把太子宝剑,而是请求朝廷赐予特权,对抗命不遵之高阶将领可以先斩后奏,这是朝廷准许统兵大帅便宜行事的一种象征。
唐崇璟疑惑的问道:“先斩后奏之权极重,朝廷应该不会轻易赐予吧?”
辕轩昭微微一笑道:“赐不赐予是朝廷的事儿,请不请是我的事儿。”
唐崇璟这才恍然大悟道:“你是准备以退为进,意在表明麾下郭家二将不遵帅令,不听辖制,让朝廷自己权衡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管朝廷最终是否授权,你在战场上都有理由相机行事了。”
辕轩昭笑道:“知我者唐大哥也!”
唐崇璟由衷的赞叹道:“人人都说你元朗韬晦过人,此前都是传言,今日亲见,果然不是虚传,唐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辕轩昭忽然正色道:“唐大哥,淮西总领所有听闻军政及监查诸将之责,为了防止日后有什么变故,请你以淮西总领官的身份,将此次战前将帅之争付诸笔端,如实上奏朝廷。”
池州和江州都统司公然违抗淮西制置司的军令,建康督府不仅偏袒两位都统,而且随意篡改淮西制置司的作战布署,日后一旦进军失利,战败的责任自然得有人担负,辕轩昭身为淮西大帅,却有名无实,他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唐崇璟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不仅亲笔上疏,而且还要将淮西军令和督府钧令,同时提交朝廷备案,由陛下和宰执大臣共同阅示。”
两人议妥善后之事,这才分头开始行动。
辕轩昭径直向入住的后殿走去,只见殿里殿外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看样子众人都在忙着打点行装,准备随军出征。程仲甫和孙二嫂合伙抬着一个装满锅碗瓢勺的大竹筐,正往一辆高大的敞篷车厢里装。孙二嫂毕竟是个柔弱女人,试了几次都没抬上去,辕轩昭刚好路过,顺便搭了把手。
他刚一转身就被一堆软软的东西堵上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阿飞和灵兮抱着两床被褥站在面前,这俩娃儿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汗水顺着眉梢不停的往下流。
他心疼的摸了摸两人的小脑袋,摇着头往后殿里走去。
早在京城的时候,辕轩昭就想把他们都留在墨堂里,可是这两个小家伙满拧得很,灵兮离不开墨元瑛,阿飞执意要跟着他长见识,后来实在经不住软磨硬泡,只得将他俩带在身边,好在大帅行辕有三百墨家子弟护卫,他们跟着走就是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墨元瑛正在低着头擦试玄铁重剑,辕轩昭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兰香,靖卫营都准备好了吗?”
墨元瑛头都没抬道:“放心吧,他们都是墨家的武者,这种刀头舔血的事儿没少经历,有我在,你就不用瞎操心了。”
辕轩昭笑道:“有你在我当然放心了!我就是想问一下,都作院给他们赶制的三百副耗牛皮铠甲还合身吗?”
墨元瑛这才抬起头认真说道:“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护身铠甲,而是可以冲锋陷阵的战马。一旦遇到紧急战况,你总不能让他们用两条腿和四条腿赛跑吧?”
朝廷调拨的五百西凉战马,早就全部装备到各营去了,整个大帅行辕只有十几匹勉强可以骑乘的役马,靖卫营三百亲兵甚至连一匹役马都没分到,墨元瑛当然不乐意了。
辕轩昭尴尬一笑道:“兰香,目前马匹比较吃紧,暂时可能得辛苦一下大家,不过我保证,只要将来缴获到虏军战马,一定优先配备你们靖卫营。”
墨元瑛鼻子里轻哼一声,显然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于是低头继续擦试玄铁重剑。
辕轩昭轻揉了一下鼻尖,接着说道:“兰香,今晚有一个秘密行动,需要从靖卫营里抽调五十名墨家武者,亥时过后随我乘海鳅船夜渡淮河。”
墨元瑛闻听此言,抬起头疑惑不解道:“岳大哥不是说黎明拂晓之前才能北渡淮河吗?”
辕轩昭笑了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咱们得提前过去,摸摸情况,探探虚实。”
墨元瑛扑哧一下乐道:“既便要过河侦察,我带人过去也就是了,你堂堂淮西大帅,深更半夜的跑过去瞎凑什么热闹?”
辕轩昭很久没有见她笑了,此刻见她阳光灿然,颜面如花,不知不觉已是看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