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已经放了暑假,边静玉本来是想要留在镇上的, 但因为他出了书, 围观他的人太多了, 贺桂花虽然为儿子骄傲, 却越发担心边静玉被拐走。于是,她就让边静玉跟着几个凤回治寿村住着了。
毛春妹觉得贺桂花的担心很有道理,毕竟他们这片地方确实出过偷孩子的事。所以她虽然控制不住自己,总拿着边静玉写的书出门找人炫耀, 却一直把自己家的门锁得严严实实, 还抱了一条狗放在院子里养着。万一有坏人冲到他们家来抢孩子,这狗一叫, 周围的人就都知道了, 孩子就抢不走了。
边静玉见毛春妹这么小心, 索性就不出门了,待在家里看书写字,或帮几个姐姐辅导一下功课。
这一天, 三凤抱着自己洗完澡换下来的衣服去小溪里洗。天快黑了,本来小溪里还有几个婶婶大娘在聊天,洗着洗着就只剩下了三凤一个人。忽然, 三凤听见有人小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三凤愣了一下,因为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就问:“你是……”
“我是汪红旗!我们一年级时做过同桌的,你记得吗?”那姑娘急切地说。
三凤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想起来这位姑娘是谁。她确实和汪红旗做过同桌, 但她们只在一起坐了几天,根本没有深入了解过,因为汪红旗只上了不到半个学期的课就被她父母接回家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在那个时候,汪红旗身上挺脏的,耳朵后、胳膊肘等地方都有污垢,头发里还有虱子。
班上人都不喜欢和汪红旗玩。汪红旗本身也不敢找别人说话。他们这种住校生,一日三餐都是自己用饭盒蒸饭吃的,汪红旗却带了十几个干得发硬的窝窝,每天就着学校里不要钱的自来水啃着吃。还没有撑到月末,窝窝就吃完了。三凤看她实在太可怜了,就每顿分她两口饭吃,好歹挨到了放假。
三凤有些诧异地问:“汪红旗?我记得你不是这边人吧……你怎么在这里?”
汪红旗是下河村的。以宝坪镇为起点,到治寿村和到下河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从下河村走到治寿村,差不多要花掉一天的时间。汪红旗却顾不上回答三凤的问题,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三凤,我知道你也想跑的,对不对?我们一起跑吧!我在家里真的待不下去了,我爸打算把我卖了……”
三凤越发觉得莫名其妙,说:“我跑什么?你怎么了?”
汪红旗急切地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我没瞒你,我也是非跑不可了,我爸那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啊。他是真的打算把我卖了!”汪红旗之所以只上了半个学期的课,就是因为她爸爸来学校里闹了。她爸爸是有手艺的人,按理说家里不会缺钱,但她爸爸在外头有姘头,而且她爸爸特别爱喝酒。她妈妈趁着她爸爸外出给主家做活时,把女儿送到了学校里。等她爸爸回来后,觉得她们娘俩是在糟蹋他赚来的钱,不仅去学校里把她带回了家,还要学校退还他们家交的书本费。
三凤虽然听不懂汪红旗在说什么,但却知道汪红旗一定遇到了难处,赶紧站起来,随便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自己的湿手,然后拍了下汪红旗的肩膀,说:“所以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遇到什么事了?”
汪红旗终于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借着月光打量边三凤。
边三凤身材高挑、头发柔顺,受虐待的人养不出这副模样来。而且她的衣服上面竟然连一个补丁都没有,从款式来看,还是镇上比较流行的那种。可是,在汪红旗的梦里,三凤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原来,这汪红旗也曾大梦一场,在梦里窥探了天机。
大梦一场,一梦十年。
在汪红旗的梦里,她自己的经历当然非常凄惨。她爸爸在某天喝醉酒后摔到了沟里,不仅把腿摔断了,脾脏也摔破了,只好送去县里的医院做了脾脏切除手术。家里本来就欠了一堆钱,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她爸爸就把她“嫁”了出去。说是嫁,其实就是卖,两家谈妥了价格,那边给了钱,这边把女儿一送,这事就算是成了。汪红旗的“丈夫”是个瘸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花尽积蓄买媳妇就是为了生儿子。但汪红旗有宫寒的病症,被她的“丈夫”关了两年都没怀孕,她“丈夫”一气之下,又把她转卖了。
之后的事情不提也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汪红旗短暂的念书生涯中,边三凤曾经对她释放了一些善意,她始终都记得边三凤这个人,于是她竟然在梦里像是看电影一样地看到了边三凤的某一些经历。边三凤有个堂弟叫边大宝。这个孩子肥得像猪一样,性格又非常霸道,从来不把姐姐放在心里,边三凤总是受他欺负。
三凤并不是真的打不过大宝,可大宝是全家人的心肝儿,不是她能打的!
就在汪红旗的爸爸摔断腿的前两天,边大宝和村里一个叫边立新的孩子一起去小水塘里玩。平时大人们都不许他们去小水塘的,因为那小水塘里曾经淹死过人。所以,边大宝和边立新是偷偷去的。
两个孩子都下了水,结果游到塘中间时,边立新的腿忽然抽筋了,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很快就沉了下去。如果边大宝当时去把大人喊过来,边立新应该还是有救的。结果边大宝吓坏了,竟然直接跑回家躲了起来。等到边立新在几小时后被发现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因为村里有人看见过边大宝和边立新一起玩,边立新的父母就抬着边立新的尸体堵住了老边家的大门,非要老边家给一个说法。
先不提两家是怎么对骂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商量的,最后决定老边家这边赔个女孩给边立新的大哥当童养媳。边立新的大哥天生残疾,没有胳膊。正是因为大儿子有残疾,边立新的父母才有指标生第二胎。老边家一共六个女孩,边姗姗排除在外,剩下的五个里,元凤已经开始跟着贺桂花学手艺了,老边家舍不得,那就由二凤顶上吧。结果二凤是个有气性的,直接拿了一把菜刀横在了脖子上。
三凤在家里是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她很怕自己被推出去,于是她跑了。最后被送出去当童养媳的人是四凤,这还是蒋旺男这个当妈的亲口提出来的。三凤跑了以后,想办法去了南方,因为没有学历,就进了一家工厂做女工。辛苦了十年后,她虽然吃了不少亏,但到底还是奋斗出了一份小事业。
汪红旗就是在她爸爸摔断了腿的那天做的梦,醒来后,镇卫生院的医生正好在对他们这些做家属的人说,病人脾脏破裂,最好尽快送去县里的大医院动手术。汪红旗发现梦里的事都一一应验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因此她跑了。她心里想着,正好三凤也是要跑的,她可以找三凤碰个头,然后两人一起跑去南方。她也不是要赖着三凤,等逃出生天后,她可以以三凤为榜样,自己养活自己。
结果,现在站在汪红旗面前的三凤却不是她梦中的那个三凤!
见汪红旗有些怔愣,三凤赶紧收拾了一下,然后领着汪红旗往自己家里走去。她既然知道汪红旗是偷跑出来的了,就有意让汪红旗躲在自己身后,一路上尽量避开村里人的视线。三凤小声地对汪红旗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肯定是你爸爸不对。我不会出卖你的。”
“我……那个……”
“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了,你就算要跑,也不能摸黑走山路吧?”三凤劝着汪红旗说,“我奶奶那个人有点厉害,我不敢直接把你往家里领。要不这样,我家后院有个柴房,反正这会儿天气不冷,你先在柴房里委屈一下?等到了明天,我给你准备点干粮……对了,你家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能说说吗?”
三凤并没有八卦的心思,她之所以想问清楚点,是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到汪红旗。
也许是因为在梦里见过三凤吧,汪红旗心里对三凤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三凤和梦里不太一样,但三凤依然是个好人,这点还是没有变。于是她三言两语地把自己处境说了。
三凤很同情汪红旗。她想到了当初汪红旗爸爸来学校里闹的那一幕,觉得那老东西确实做得出卖女儿的事来。三凤自觉和汪红旗不熟,要不是汪红旗实在没办法了,能躲到她这里来?三凤相信汪红旗肯定是走投无路了。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过年时她得了贺桂花和边爱党给的红包,攒了七-八块钱,可以先借给汪红旗应急。不过,这钱还是等到汪红旗明天出门时再交给她吧。
如此想着,三凤已经领着汪红旗走到家门口了。
屋子里传来了边静玉辅导四凤写作业的声音。三凤翘了翘嘴角,骄傲地说:“大宝又在帮家里人辅导功课了……”她身上的弟控之魂已经在熊熊燃烧了,烧得汪红旗的左脚踩上了右脚,差一点就摔了。
“大……大宝?”汪红旗不明白为什么三凤能够这么高兴地念出她堂弟的名字。
“啊,大宝是他的小名,你们肯定都只知道他的笔名边静玉吧?”三凤说。别看他们这没几家装电话的,但消息传播起来却总是很快。边静玉已经在他们这片地方彻底出名了,很少有人不知道边静玉的名字。
“笔笔笔笔……笔名?!你弟弟是那个神童边静玉?”汪红旗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很少有机会去镇上,虽然从同村人的口中听过边静玉的名字,还知道边静玉的妈妈在镇上开裁缝店,但她并不知道边静玉就是三凤的弟弟。对了,在她的梦里,三凤的大伯娘也从来没有去镇上开店啊!
三凤骄傲地点了点头,汪红旗终于彻底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