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怀渊抚了抚我的头发,浅浅笑着,没有答话。司楹瞧了一下我的脑袋:“你呀!”伸手牵了我,“走吧,到我家里坐坐。”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愣住:“咦?司楹,你的眼睛不是……”
“嗯,没了双眼,还有心啊。”司楹在前头带路,头也不回地解释着,“万里河山皆有灵性,不用眼也可。”
我怔住,这话有些耳熟啊,于是回道:“那你也不能挖目啊。”我指了指赋怀渊,同司楹道,“你的双目在万神图里,我们一直好好地保管着,你拿回去吧。”
司楹摇头:“夫君不在了,留着这双眼,看谁呢?”
“秦钺不是没死么?”
“以一介凡人之躯,受三途河水浸泡,不死才是最大异处。”
“我听不明白。”
“小月,夫君虽未死,但其心已生奇相。”
“那有什么关系!他爱你,你爱他,这就足够了呀。”
“若想在这天地间生存,有许许多多的事,奈若莫何。”司楹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小月,你日后会明白这一点的,分开,对彼此都好。”
我的心颤了一颤,瞬间想到天界帝后玉藻,以及玉藻与赋怀渊生的孩子,几次欲开口,却仍是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司楹带着我们前行在荒草之中。
无话可说!
对于玉藻生下赋怀渊女儿一事,我当真是无话可说。
如今,粥粥又不在了,我真怕要是我闹起来,赋怀渊会弃我于不顾。就算这样,也不打紧,关键是,他若不再想办法救活粥粥的话,那当如何是好呢?我冒不起这个险。
“到了。”
司楹在前头,轻轻说道。
我停下脚步打量这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山洞。
杂草所遮的洞穴之中,仅搁着一张木床,好在床尚干净整洁,进到里头躺在床上,倒也没甚怪异之感。只是堂堂后土上神,居然沦落到居住山洞之中,当真是世事无常。
司楹将手中木盆放在床脚,坐到我身边。
我看着她脸上无数黑色能动之物,终是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这一碰却硬生生将司楹的脸碰出一个手指大小的洞来,少顷,复又合拢,恢复成先前模样。我这才惊觉,原来这些并不是奇奇怪怪的虫子,而是黑洞。
司楹的脸像是被针刺了无数下,留下了无数的黑洞。
“小月,吓着你了罢。”司楹半垂头,淡淡说道,“我现在灵力低微,控制不住体内的三途河水,它已自内而外侵蚀我的五脏六腑。好在……好在盘古村的村民皆以脸有黑点为美,算是我之福报了,哈哈……”司楹说着,轻笑起来。
越是听她如此开玩笑地谈论自身的遭遇,我越是心疼。
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女子,老天为什么要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怪仅仅只是因为她爱上了凡人么?
凡人与神仙难道不是同等的么?
此我这一问也真是可笑!若是同等,何须立下天条与天遗?可……若是不等,为何会言说万物平生,皆为灵源。
哎……说到底,不过是众生皆苦罢了。
与司楹谈心的功夫,赋怀渊出了山洞,说是去探探地势。
赋怀渊离开一会儿也好,我好与司楹痛快言语。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桐柏山遇到司楹。所以,赋怀渊走后,我将心中所有不痛快,统统跟司楹说了,包括对玉藻现在的身份,和对她的女儿介意。司楹劝慰我少顷,便也同我交了心,讲了她与秦钺的故事。准确地说,是秦钺的前世,离殊。
我还是头一回听闻,秦钺前世的名字,虽不及今世之名刚烈,倒也温雅别致。
许多许多年前,司楹也记不得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总之就是那样一个年月,司楹因与她的师姐生了仇,而被迫离开师门尧光山,行走江湖。师姐却是不放过她,也跟着下了山,四处追杀她。
司楹与师姐的仇,是她们同时爱上了唯一的师兄。
原本司楹与师姐关系极好,可自从师兄突然病死后,师姐便恨她入骨,整整追杀了她十年。师姐认为是司楹害死了师兄,任凭司楹怎样解释,都是不听。
在这十年当中,司楹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睡过坟地,住过荒野。天为被地被床,过了整整十年逃亡的日子。十年后,司楹终于寻了一处隐蔽之地,住了下来,师姐一直未找到这里。
一日,司楹捡到了昏倒在血泊里的离殊,并将他带回了家。
离殊在昏迷中醒来,看见司楹,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司楹以术法相逼,才逃过他的袭击。离殊欲再杀过来,司楹刚准备反击,离殊突然蹲下,双手抱头,状似十分痛苦。司楹这才知晓,离殊不仅中了毒,还失了忆,全然记不清自己所为何人。
司楹以术法给他驱毒,前提是要他做她的待从。
他同意了。
离殊毒清后,身子痊愈,却也并未言说离开之事。果然应了司楹之誓,便守住这君子之约。离殊身手敏捷,为司楹行走江湖提供了许多便利之处,更有利的是,这样如果师姐杀来,离殊独自一人也能抵上好一阵子了。
起先是这样盘算着离殊的益处,日子久了,司楹有些喜欢离殊的耿直与洒脱,以及日日相伴的情份。
离殊的眼睛清澈无波,却韵盖大道。
司楹想,她定是因为这双眼睛,而爱上了他。
匆匆岁月,又是五年过去。
这是自师兄死后,司楹过得最快乐的五年,如果不是司楹的师姐突然找来,或许她与离殊会一直这样安稳地过下去。
师姐同她有仇,自然是不愿放过她。
从离殊嘴里得知师姐前来此处的消息,夜里,离殊带着司楹从小道逃走,小道一旁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深谷,稍有不甚,便会浑身碎骨。离殊举着火把,带着司楹飞快地行走,速度极快,司楹那时术法不精,故以走得格外费力,惊慌之中总是被脚下的石子绊倒。离殊赶紧将她扶起,剑眉紧紧蹙着,眼睛却并无不耐烦。又行了几步,司楹脚下一软,竟是被扭到了,再也不能行走。离殊默了少顷,蹲下身子,让司楹趴了上去。
司楹有些欣喜。
五年来,她从未有过与他这样贴近的机会。
她羞红了脸,离殊看不见,背着她稳步前行,火光映射于山壁之上,画出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那是司楹与离殊。
司楹欢喜地望着,想着……
直到师姐大笑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离殊身形一顿,沉厚的杀气凝了起来,司楹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背上下地,立定,与师姐对峙。
“师妹,许久未见,你是越发标致了。”
师姐云鬓峨峨,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着身的黑衫长裙上,绣着不同于中原的温婉。那是神秘又诡异的艳红,层层交织出的蛇、蝎、蟾蜍,显示出师姐日渐冷冽狠辣的性子。——她从前也是一名极温柔的女子啊。
“师姐。”司楹幻了青灵于指尖。这是她最拿手的法术了,必要时,要保离殊全身而退。
师姐冷冷笑着:“我寻了你十五年,终于把你给寻到了。怎么?又有了新的相好?已经忘了师兄?”她看了离殊一眼,轻哼一声,“师妹的爱好怎么变了,这样一个小白脸,也值得师妹以死相护?”恶毒的言语从师姐美艳的双唇流出,她双眸血红,衣角在风中翻飞,宛若在战场嘶杀的女将军。
师姐手一挥,身后立即出现了数百名弟子。
那是师姐叛变师门后,所创立的桃仙门内的弟子。他们专接暗杀,只要出钱。
出手之狠毒,令人发指。
被桃仙门包围,无前路可走,向后望,却又是几十名黑衣男子相阻。
离殊负手,淡淡立于前,将司楹护在身后。
司楹心头一颤,细细密密的感情在胸口汇集起来。她绝不能让离殊死在师姐手里。绝对不能!
师兄的死已经足够她懊悔一辈子的了。
“师姐,你恨的人是我,只要你放他走,我愿意把御令交给你。”
御令是师父生前所留之物,掌其可御统山河流域。原本是作为掌门之礼,留给师兄的,不曾想发生了诸多变故,最后却落到了术法最不精湛的司楹手中。
师姐愣了愣,仰天大笑:“师妹,想不到你也有开口求人的那天!——师兄离世之时,求师父将御令教授于你,你不要,师兄求你,我也求你,你都不敢要,你不愿掌御令,不愿接师父的衣钵,不愿应师兄临死之前的遗命,现在,却愿意为了这个凡间男子,开口向我求饶?愿意为了这个凡间男子,把你藏了十几年的御令给我?你说,是否区区一个凡人的性命也抵得过我们师兄妹之间上千年的情意?”
“师姐,这是两回事,我当初不答应师父那是因为……”
“是因为师父也喜欢你,所以你可以随意践踏他的威严,是么!”师姐看了司楹一眼,打断她的话,眼色冷冽地吼,“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