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粥是这世间最后一位佛灵，他是盘古之心所化，经历身死，便可得佛身。
最初知晓此事时，我曾欢喜地认为，有赋怀渊这个司月帝尊相护，有粥粥的佛身相照，有我的若木之灵相抵，我们一家三口也不需去解劳什子仙灵咒，干脆一道回招摇山，清清静静地过安稳日子，想来那些个神啊鬼啊人啊也不敢来寻事端，取我们的血液。哪料事与愿违，想象往往是最美好，也是最容易被打破的。乔孽一念成魔，毁了粥粥的肉身，我跟死了一样沉睡了二十年，最终还是粥粥的佛骨唤醒了我。
是的，没错。
那一觉……我睡了足足二十年，赋怀渊独自一人在花间城郊的月殿里，候了我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时光，天上地下，物是人非。
听说，乔孽在粥粥身死后，恢复了些神智，后一直在九幽修炼，未再祸连人间百姓；司楹失了双目，隐居于西海尧光山，二十年未曾出世，只将尧光山一代治理得井井有条；玉藻涎下一女，活泼可爱如人间两岁婴孩，赋怀渊虽未回过九重天，但她帝后威风不减，风光无限。
白长泠，仍然在沉睡当中。算了算日子，还有四十多年，他就可醒来。
我所认识的凡人与神仙当中，应属我爹娘最无变化，其次便是雪世与灵澈了。爹娘住于招摇山，逍遥快活，我们的事未通知他二人知晓；雪世与灵澈同进同出，或现身于锁天塔外，或一道回北宫紫微殿，俨然神仙眷侣。
灵澈能拥有幸福，于我来说，也是挺欣慰的一件事。
我醒来后，身体已无大碍，但见赋怀渊极是疲累，便言说自个儿精神不佳，在月殿多待了三日。三日后，赋怀渊气色红润不少，想来郁郁而结的心也已开朗许多，我们简单收拾了下，便启程前往桐柏山。
传闻，桐柏山乃盘古祖神开辟地之处，其南部余脉历山被世人誉为万福之地。
赋怀渊带我来到北部山脊，在这底下，有一个村寨，名为盘古村。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盘灵墟。赋怀渊说，这是五百年前，混沌之劫临世后，所遗留的盘古灵墟残地，经过五百年风雨滋润，已成一方灵地，养活了不少生灵。盘古村里数百户人家将北部这方山脊尊为盘古祖神的化身，每逢初一十五，便会祭拜。我们来到村子口，再回头仰望北部山脊，如一人手握巨斧，望村站立，威严而庄重。
今日恰逢十五，晚间村里会有祭祀活动，此时有三五结伴的村民从我们身边走过，手里提着大红灯笼，一脸好奇地望着我们，走过了，也还回头打量，不时与身旁同伴交言，引起笑声一片。
我不解地望向赋怀渊，他正望着我浅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赋怀渊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牵了我的手：“没什么，走吧。”
又是几个村民路过，望见我，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执起手中红纸做的斧头，向我劈来，嘴里还高喊着：“丑八怪！真丑！”我忙向后躲，赋怀渊先我一步，带我退离，而后隐去了身形。那些村民见我们凭空消失了，却也并不惊慌，只是松了口气，互相商量着。
“丑八怪逃走了？”
“是啊是啊。”
“太好了，感谢盘古祖神赐我们斧子，斩尽天下丑八怪。”
我听得云里雾里，赋怀渊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隐身，带我随意走访了几家人家，我这才得知，原来他们口中的丑八怪，是我！
老娘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头一回听到有人说我丑的。
不过，这个丑却是跟我们平常所认为的不大一样。盘古村里的女子脸上多生有斑点，斑点越多者，越美，反之则是丑八怪。
他们认为盘古祖神既已身化日月，必然有星为伴。
星，星星点点，斑点。
于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说法，便成了有斑为美。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害怕我们无端消失，则是因为最近常有不明精怪到盘古村游荡。之所以说是游荡，是因为这些精怪并不害人，也不伤人，如果村民拿斧头吓它一下，它就会原地消失。——就跟我们之前一样。
这些当作奇闻异事来听一听，也就过了，此次的目的，是来取井水的。可是，当我们来到盘古村这唯一的一口井边时，顿时傻了。
这井里根本就没有水，更何谈井眼之水。
所谓井眼之水，是需要亲自下到井底，去采集涌进井里的第一道孔里的水。虽说不易，却也有可行之处。但是如今，整口井都干涸了，如何才能找到井眼？
无法，只好现了身，以术法将脸上弄些黑色的斑点，再照着村中之人的衣物，换了妆扮，再次由村口而入。村民见了我们，再无怪异之色，我趁机向他们打听盘古井之事，他们跟我讲解了半天，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今天有一位长相十分美丽的陌生女子，来过盘古村。
按照他们的审美观，那女子定然满脸麻子或斑点了。
她会是谁呢？
我们在盘古井边上溜达了半天，没瞧出端倪，赋怀渊牵我欲往回走，忽然从井里传来了一声龙吟，我们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井里有灵，于是停下了脚步。
“老赋，刚才还没有动静的，怎么回事啊？”
“此井已有五百年，生了灵气不足为奇，方才未及觉察，应是被人封了灵识。”
“那现在我们要把‘它’请出来问问么？”
“此人术法不低，且先缓一缓。”
“可若此时不查出是谁将井水抽干的，咱们不是白来一趟了么？粥粥还等着呢。”
赋怀渊默了默，自怀里拿出万神图来，缓缓展开，图中显示出一名青衫女子的背影，婀娜多姿，与柳而依。她自行缓步，渐渐远去……
此青衫女子居然是司楹！
她不是在西海尧光山闭关么？怎么会出现盘古村里？会是她取走的井水么？她需要井水做什么？
赋怀渊收了万神图，拥住我，施术朝司楹消失的方向而去。
直至出了盘古村，一路往北，来到山脊之处。
蔓蔓荒草里，司楹背对着我们，半跪在地，口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我忙跑上前去，喊了司楹一声，当来到她的正面，瞧见她的模样时，我却是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司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覆盖着无数小黑点，粗观或以为是黑斑，但就近而看，却瞧见那些小黑点在缓缓地移动着。
司楹应是未料到会有人来，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朝我笑了笑：“小月，是你啊，我以为是夫君呢，吓死我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瑟缩了下，我忙将她的衣袖往上挽起。
司楹白嫩的胳膊上也是无数细密的黑点，这些似乎并不是普通的黑虫，而是……遭了！司楹的身体正在产生变化！
“你到底怎么了这是？”此话一问，我鼻头酸楚，忍不住落下了泪。
赋怀渊走到我身后，自后向前轻轻揽住了我。
司楹笑笑，抬手将我脸上的泪抹去：“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爱哭啊，都是当娘的人了。”说着左右望了望，“那个小家伙呢？怎么没跟着你们？我记得他最喜欢跟着你们到处跑了，是不是又跟灵澈打赌吃输了，找个地方躲着生闷气去啦？”
我哽咽着，没把粥粥已化成一颗佛骨的事告诉司楹。
“那个……粥粥是个小吃货，我又不会做好吃的，他越来越不喜欢我啦，现在应该是跑人间寻美食去了吧。”我编了个小慌，司楹不疑有他，我继续道，“倒是你啊，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被秦钺看见了……啊呸！秦钺不是肤浅的人，定然不会在意你的容貌。”我干笑两声，回头同赋怀渊道，“你说对吧，老赋？”赋怀渊嗯了一声。
司楹以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浅浅笑着：“二十年前，夫君战死蕣安，我以仙灵相救，却不料他的体内竟藏有三途河水，此水融入我的骨血，把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来到这里，一为泡盘古井里的井水，来恢复自身修为；二为躲避夫君的追赶，他有了我的仙灵，已成不老之身。”顿了顿，司楹望向我，眼中凄苦，“小月，但凡轻易所得，必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恐夫君会因我上神之身，而堕入万动不复之地。”
三言两语，已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她来此处的目的。
我暗中捏了捏赋怀渊的手，决定把盘古井的井眼之水能救活粥粥之事，烂在肚子里。日后若还有其他方法来助粥粥恢复人身，自然再好不过，可是……若要在死去的粥粥和活生生的司楹之间选择一个人，那必然是后者无疑。
虽然心痛，但也无愧于心。
只是可怜了我儿！
司楹蹲下身子，将脚边的木盆端起来，里头混浊的水来回荡漾。
“对了，小月，你与帝尊前来盘古村，欲意何为？”
我笑了笑：“听说你不见了，来找你。——怕你出事。你知道，在天界众女神仙之中，你的法术最高了，如今玉藻生了孩子，又是老赋的帝后，我不找几座靠山怎么在天界立足呢。”转头，朝赋怀渊贼贼地笑，“我说得在理不，老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