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刀剑之由出,已久矣。前王后帝,莫不铸之。”【古今刀剑录】
冀州,渤海郡。
一柄长剑静静地躺在袁绍身前的桌案上,剑的底下垫着血红色的锦缎,剑光宛若明月秋水,流畅柔顺、毫无阻滞,带着凛然寒意,仿佛是一条在冰窖里封冻已久的玉、又像是沉睡的蛟龙。
正凝着目光看剑的袁绍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怕被这柄宝剑的寒光照进他如渊潭般的眸子深处。
宝剑除去剑柄,全长三尺六寸,重约一斤五两,剑格是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雕琢成一只兽首模样,剑柄缠住鲨皮。剑身修长完美,锋芒毕露之余,又不失其华贵。最让人出奇的是这剑刃的末端有一处金色的篆体铭文,其上端正的刻着‘思召’二字。
袁绍一手握住剑柄,稳稳地将其平举胸前,另一手从袖中掏出一张丝帕,他将丝帕拿到宝剑的上方,然后松开手,任其飘然落下。丝帕悠悠飘落在剑身之上,中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丝帕却很是自然被剑刃分成两半。
几乎不染纤尘的剑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也如镜子一般照出了在座众人屏息静默的神色。
“恭喜明公收得宝剑!”郭图首先打破沉默,在席上躬身拜倒。
逄纪、荀谌等一行人也跟着拜倒称贺。
田丰皱着眉头,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断眼前这副士人之间最寻常、也毫无意义的‘鉴宝’活动。
沮授担忧的看了田丰一眼,袁绍的为人就是这样,最喜欢借由谈论一件不相干的士人雅事,来慢慢引出正题,即便是当年关东联军商议进讨董卓,袁绍也要不紧不慢,更是持一新得的玉印与曹操把玩最后致使曹操拂袖而去。
正如当年的玉印,此时的宝剑想必也是同样,袁绍如此大张旗鼓,绝不只是让人鉴赏他新得的宝剑而已。田丰若是学曹操拂袖而去,或是直言恳谏,不仅会拂了袁绍的兴致、更会给某些人中伤的契机。
好在田丰见惯了袁绍的行事作风,此时竟生生的忍了下来,倒是让沮授、郭图诧异了一下。
袁绍面上并无喜色,只微微点头:“说起这剑的来历倒也是桩奇事,昨夜我见庭间月色澄明,于是披衣下榻,在庑廊下随处走动,赏玩月色……”
郭图等人立即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期盼着袁绍继续往下说,而沮授却清楚无误的听见身旁田丰好像不耐烦的深吸了口气。
袁绍不急不慢,慢条斯理的把剑放下,拿起酒碗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后来不知怎么,我见有一男子身着白衣,立于庭间,其容颜俊秀,恍然如神仙中人。此人见了我,便将腰间宝剑解下,捧交予我,我刚一接过,便突然惊醒,原来我不知何时便靠着廊柱熟睡了。”
说到这里,袁绍有意无意的扫视了一遍众人意味不明的神色,放下酒碗,嘴角含笑:“等回到卧榻,却见一柄剑正放在床上,我拿起一看,可不是梦中那柄?”
众人沉默了一阵,就连最爱奉承袁绍的郭图此时也迟疑着不敢接话,场面静了半晌,郭图方在袁绍的注视下缓缓斟酌着措辞:“明公得遇神人授剑,实乃吉兆。”
“是啊。”袁绍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是我苦思良久,却不知道这剑铭‘思召’是什么意思。诸君皆博学明达之士,不妨为我解之?”
饶是郭图向来大胆,此时也不由脸色一白,不敢答话。他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后的逄纪、荀谌等人。田丰看到这副景象,心里嗤笑,一颗躁动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袁绍见了这副模样,知道他们心里都有数,但就是不敢说,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没过多久,人群中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突然起身说道:“思召者,是思‘绍’者也,这剑有明公的名讳,是天授明公,降下大任。”
郭图、田丰等人顿时一惊,纷纷转身回顾,却见那男子正是冀州巨鹿人、主簿耿苞。袁绍自入冀州以来,大肆征辟本地士人以笼络人心,譬如以田丰、沮授为治中、别驾。如今田丰与沮授已是冀州士人的翘楚,手握重权,而权力不弱于从事的主簿耿苞却始终默默无闻,声名不显。如今他这一番话让自己骤然成为众矢之的,许多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耿苞,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下自夏朝以来,历经夏商周数朝迭代、上千年纷乱,多少奇珍异宝流落在野,捡到前代遗物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若是寻常物事,郭图、逄纪等人也不会这么如临大敌,当个稀奇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但是‘偶得宝剑’却非同一般。
上一个有类似遭遇的人,是在南阳鄂山得到一剑,上有小篆铭文,其文曰‘秀霸’,后来这个人便是中兴汉室的光武皇帝。再上一个,也是于南山得意铁剑,上有大篆铭文,其文曰‘赤霄’,这人便是开创四百年汉室基业的高皇帝。
光武皇帝与高皇帝得到宝剑的故事太过传奇,但却不可否认因为他们的际遇,导致‘偶得宝剑’这一事件被添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
何况袁绍手中的是有他名字佩剑,意义非同一般,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郭图禁不起这样的试探,正想装个糊涂、设法应付过去,没想到却被耿苞一言捅破,这下便是装傻都不成,更是非要表态不可了。更何况不说倒还好,耿苞一旦抢先,倒显得郭图畏缩胆怯了。为免让袁绍对他有所不满,郭图只好讪笑着补救道:“原来如此!在下愚钝,竟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既名‘思召’,便是‘神人思召’之意。”
逄纪等人见郭图说话了,也都你言我一语的附和了起来,只是说话间语气不是很足,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袁绍察觉到了众人勉强为难的态度,眼底神采一黯,忽然笑道:“什么‘神人思召’?不过一把宝剑,我府中又宝剑数百,虽不比它锋利,但终归是把像样的剑而已。”说着,他就真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剑拿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将宝剑好生擦拭了一番,放入匣中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