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纵身一跃后, 山间如此寂寥。
阴阳造化炉能焚化人的三魂七魄,祭炉之后,莫说转世, 连一缕残魂都?不会留在人世间。他从书上读得?这个道?理,铸成铜炉的老宗主也是一般说法。旁人都?心如死灰, 不抱有万中存一的侥幸,他独不信。
世间卜算之法, 他一一学过, 用去二十三年?。
世间景胜之地, 他一一寻遍, 不过四?十七年?。
寻得?那缕残魂,却在八百年?后。
对方?变了姓名,唤作陆谨,样貌也与昔日大不相同。跳下那大铜炉时,对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意气风发, 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一世投在破落人家, 每多积郁, 身子似也瘦弱许多, 少有纵声欢笑的时候。
他想?唤对方?的名字, 却一时迟疑不定。
老宗主未得?飞升, 早已寿终正寝, 当年?的宗门被雨打风吹去,荡然无存,连无想?山下的小?镇都?换了几方?旧址,物是人非。萍水相逢,他能为对方?做什?么事, 同对方?说什?么话?邀对方?去山上一坐,他会愿意吗?两人若是对弈,谁又会让出三子?
这也不是重逢夜话的时刻。
在那深夜长街上,青年?跃窗而下,抱着一只小?白虎疾奔,身后是一群烂醉如泥的修士。他扣下一人,问个究竟,原来这是众多宗门共谋大事,要拿住那方?才苏醒的妖王,换得?妖族圣药。
对方?是这群修士中的一个,却因莫名的缘故转投了敌,如今带着妖王夜奔,沦为众矢之的。
修士说得?咬牙切齿,他却在夜间寒光中轻声笑了。
能有什?么莫名的缘故,不过是一如往日的心善,见不得?弱者受欺。
对方?的境界并不算高?,藏匿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每每被追踪者找到。一人一虎在城中东躲西藏时,他找上了主事的崔家人。崔家老者不识得?他,只当他是寻常小?辈,虚与委蛇,言辞每多推脱。他几番奔走,终有所?得?,城中一隅已降下轰轰落雷。
电光照亮那道?瘦削身影。
对方?似在人群中望见了他,莞尔一笑,如同两人在山间松下,各执一子,分秤而坐时。
随后又是上百年?的悄寂。
龟筮、星占、易数、六壬、扶乩,无论什?么卜法,在命盘上都?寻不到他。奚指月始信有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三千大千世界,如十方?恒河沙数。*
对方?未必一直在此世界。
好在他已习惯了这样的冷清。学院弟子每逢三年?便下山历练,他过一甲子便重游江陵。
城中百姓从前多着深衣,如今换了对襟,富贵人家的女子若是还未出阁,又爱穿一半臂,披上披帛,骑马打球,不落人后。
他坐在茶寮歇息,便有邻家小?女簪了头花,涂了胭脂,小?步走来,问他是否婚娶。
对方?若是见了,少不得?要调笑两句。
城中八景已变作十景,文人闲来无事,将鸡鸣寺外那方?石台算了进去。莫说他不是仙人,就说当年?林中偶遇的那个少女,也并非相思入骨,只是不愿嫁与表兄为妻,追着他跑了一段路,便自去绞了头发,说是同和尚一块念经也好过与畜生做窝。
这样烈性,对方?若在,怕要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妹。
他大抵做不出这等?浪荡事来,只去那少女坟前上了三炷香,将城中旧路走了一遍,重编一册江陵十景图,等?对方?来此城中,不会觉得?无处可?游。
再?度相逢,又过去两百余年?。
这一世,他唤作陆识微。
因着行事无忌,被陆家逐出家门,漂泊辗转上了浮阎岛。身处一众魔修之中,却少作杀人劫货的勾当,每日所?思皆是贪吃、懒睡,不与旁人往来。
他寻上浮阎岛时,对方?身边已经有了个捡来的小?孩儿。每日之乐便又多了许多,抱一只黄狗,唆使它去追着小?孩儿跑,养一群鸡,隔三差五煮碗烫嘴的蛋羹,硬要小?孩儿全?都?吃下,快快长高?。
那小?孩儿沉默寡言,性子却好,被欺负了也不哭闹,仍旧乖顺地生火做饭、劈柴喂鸭。
屋顶升起阵阵炊烟,一大一小?两人坐在窗边,手挨着手识字、读书。
他在屋外看着,心中亦是欢喜。
当年?如若没有那只铜炉,对方?定然是年?轻有为的才俊,或许娶得?如花美眷,生有一双儿女,也是这般天伦之乐。
他终究没有与对方?相认。对方?这一世既然修得?圆满,有他无他,无甚差别,何必拿前尘往事烦相侵扰。
他回到无想?山,在竹舍中煮一壶春茶,日卜一卦。
卜得?对方?乘舟出海,潜到蓟北道?上,每每与正道?修士擦肩而过,就为了买些小?孩儿爱吃的零嘴。卜得?对方?剑法精进,从不夸耀,却在小?孩儿提起木剑那天开了一壶陈酿,自然,没喝两口便已醉倒。卜得?当年?那瘦弱的小?孩儿长大,渐渐生出不一样的心思。
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似也没什?么不好,倘若代表性命的那条命轨没有戛然中止,断在盛年?,最不该断绝的时候。
这不是他卜算出的命数。
他再?上浮阎岛,见到地宫中的那具冰棺。棺中人容色不变,如在大梦一场,轻唤几声便会醒来。
守在冰棺旁的少年?似是疯了,他仍清醒。无论那道?天雷,还是岛底的冰棺,与对方?年?少成名、壮年?精进、晚来安乐的运数无一相符。
他便是万法皆通,也难究其中奥秘。
以寿数窥天,终于窥得?沉沉夜幕下的一道?暗轨。天地灵气,恒有定数,彼处若盈,此处即亏。世有大气运者,一人得?道?,举世为殉,有人不甘于此,自会有以斩杀大气运者为己任的一群人。
而对方?的命数,便是世世被斩杀的那一个。算上代他跳了阴阳造化炉的一世,已三次命丧于此。
他知对方?最是心善,倘若知道?以身殉道?,能救得?尘世万民,多半不会趋避。
然而他到底有私心,无法眼见对方?一世又一世沉沦轮回。
他不再?历游尘世,去寻不甚感兴趣的胜景佳肴,回到无想?山中。世人以为他是前任祭酒带回的新弟子,劝他潜心修炼,早日精进。
他闭关修道?,去勘无人问津的三障。破知见障,几乎半盲,只得?找了个帮手打理俗务,竹舍多了小?孩拌嘴,偶尔陪他追忆过往,总算热闹。
他下山一趟,回得?山来,要与陆家的小?少爷结为道?侣,世人以为只是一时玩笑话,就连对方?也以为是孩提时上树捉鸟,无心中换来的一句承诺。
不知早在陆家老宅婴儿哇哇坠地时,他便在屋外等?候。
陆府的大管家抱着婴儿出来,对他说道?,老爷去了,府上无人当家,这些年?有赖大人相助实多,不如就请大人为小?少爷取个名字。借了大人的福气,小?少爷此生定会安乐无忧。
男婴的脸皱成一团,眼也眯成窄缝,实在说不上好看。要是叫当初好华服、喜美人的少年?看了,怕是要大呼见鬼。
他从管家手中接过孩子,指腹摸过对方?未开的眉眼
他之所?思,已在眼前,他所?欲为,业已明?了。
这一世他来得?正好,不算太早,也没有太晚。不会来不及交谈,就见对方?灰飞烟灭,也不会错以为对方?能安稳一生,早早放手。他会从他出生时便与他相伴,一直到天地震荡,劫灰昼飞。
耳中听着婴儿新生的啼哭,奚指月想?起那首祝辞——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如不尔或承。*
辞有九如,祝人寿考,他也愿对方?受天百禄,福寿绵长。
那就叫他九思。
常思亦常见,无复苦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