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阎岛上那名年轻修士, 人人知他样貌极俊,剑法极高,却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往生平, 成名何时,家门何处。就连他的名字, 若不是江云涯当时年少,对方以?为他过耳即忘, 随口提起, 恐怕也无人知晓。
春风起时, 岛上碧柳垂丝, 那人教他背首小诗,说到诗人名氏,笑着调侃道这人与他还算有些因缘。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诗人名唤贺知章。
君子?者,识微知章,识柔知刚。*他那小师叔的名字, 应当叫作陆识微。只?是在走进这间祭堂之?前, 江云涯从?未想过, 这和陆九思的陆, 是同一个陆。
祭堂供奉的神?主不写辈分, 只?记境界高低, 以?年纪推论, 他当是陆九思的叔伯辈。陆家数代单传,两人血缘不见得如?何亲近,但终究是同一族的人。
江云涯跪倒在神?主前。
澹台千里看了眼伏地叩首的人,又看了那神?主,神?情?古怪道:“你……从?前不知?”
江云涯重重三叩首, 额头印出红痕,声音喑哑道:“小师叔不爱提自己的名氏。说是家人待他不好,不提也罢,免得旁人说起他的丰功伟绩,平白无故给这家蹭了光。”
他说的是当初那人的原话,言辞嚣张,没个正经,哪里像是无恶不作的魔修。现在提起,不觉好笑,只?有几分神?伤。原来并非他不爱提起,但已被逐出家门,故而不想提起。
江云涯看着那灰暗的神?主,喃喃道:“倘若我早知道……”
“倘若你早知道,那又怎样?”澹台千里嗤了一声,不以?为意道,“难道当初在岛上,就不会做出那等事来么?”
他将陆九思诓上浮阎岛,困于?冰棺,试图让“小师叔”的神?魂归于?原身,这桩事澹台千里亲眼见了,无法否认。对方的质问也切中要害,即便当时知道他们是同族中人,难道他还会为了这点微薄的血脉传承就改变心意吗?
他仍旧会那么做。那么他和陆九思之?间,和如?今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江云涯沉默不语,看向神?主似有些恍惚,澹台千里见状沉声说道:“你若要一直跪在这里,我不拦你。来日陆九思与那人大婚时,你可别寻死觅活便是。”
“我何时说过要一直跪着?”江云涯撑膝起身,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祭堂中虽则时常有人打扫,但供奉着上百枚神?主,仆人总有疏漏之?处,他上前几步,小心地从?神?龛上碰下那枚低了旁人半寸的神?主,置于?怀中,用袖口仔仔细细地擦拭。
澹台千里见不得这等矫揉做派,转开头去,看向神?龛另一侧,道:“人死不能?复生,对一个牌位再好又能?如?何。”
江云涯将神?主的正面仔细擦了,又将之?翻转过去,认真拂去背面的几粒香灰,口中道:“这堂中没有你的故人,你自然?说得轻松。”
他将神?主正反两面都细细擦了,贴在胸前。若不是此刻身旁有人,又怕到时会被陆九思怪罪,恐怕已经将这枚神?主塞进怀中,悄然?带走。
澹台千里抬起下颌,目不斜视,似乎不愿多看这些晦气东西一眼。等到江云涯终于?将神?主擦得一尘不染,供奉回原位,他便一刻不多留地转身离开祭堂。
那人也姓陆,却没取得识微、九思之?类的好名字。单名已够寒碜,偏生又是那么一个字,好像取名的人同他有隙,生怕他日后忘了本分,惹上祸端。
换他生在这样的大族里,不需被逐,早已叛出家门,哪会稀罕被供奉在这破烂祭堂里,一年到头吃不到二两香火。
也只?有那样瞻前顾后、怯怯缩缩的人会喜欢。要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神?主被摆在那样高的地方,子?孙后代才人辈出,怕是会笑出声来。
生前倒是没见过他有开怀大笑的时候。
祭堂大门倏然?合上。
房门合拢之?前,一阵清风钻进门缝,穿堂吹过,停至神?龛上方,久久徘徊,终于?旋降下来,萦绕在一枚记有“陆谨”之?名的神?主旁,吹去落尘,经久不散。
两人齐步出了祭堂,正撞上心急如?焚的二管家。
二管家听下人描述,已猜到闯进门来的两位是何方神?圣,唯恐他们一时气急砸了祭堂,那他真可以?拿根白绫把?自个儿的脖子?缠了,以?死谢罪。好在两人进屋后没传出多大动?静,不出片刻也就出来了,祭堂无恙,他的脑袋暂且也可以?完好地搁在脖子?上。
“两位……”二管家快步迎了上去,在他们继续祸害其他地方前抢声说道,“我家少爷一早就出门了,现下不在家中。两位若是找他有事,不如?晚些时候再上门来看看。”
江云涯摇头道:“我们就在这等着,哪也不去。”
澹台千里道:“不,你说他们去了哪里,我们自去寻他。”
江云涯也回过神?来。他们慢了两三日,陆府已张灯结彩,恨不能?敲锣打鼓告诉街坊这儿要操办喜事,再在这院中等着,还不知会横生多少枝节。晚些回来……要是他们晚上不回来呢?
“你说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江云涯面色一凛,恍惚间又是浮阎岛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修,“或者我们将这宅子?拆了,看看能?不能?从?地底将人翻出来。”
澹台千里没有口出恶言,金眸扫来,威胁之?意尽在不言中。
二管家长?舒一口气,心道得亏没人嘱咐行踪不能?透露,否则他一条老命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缓了缓神?,从?容答道:“两位莫急。我家少爷今日去看三生石,两位沿着湖往北走,鸡鸣寺山脚有块竖石,便能?找着他了。”
“三生石……有些意思。”
澹台千里屈指一数,他几百年前遇到的倒霉修士,江云涯那位短命的小师叔,再到他们如?今在寻的那个人,一世两世三世,牵扯到的总是这么些人。不知那位有窥天之?能?的人,又与祭堂中的哪枚神?主有段故事?带陆九思去看那三生石,又有什么别样心思?
“几生几世有什么要紧,遇上了便是真的。”江云涯看他一眼,按住腰侧长?剑,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终究是回到他的手中,“我定不会相让。”
澹台千里笑了一声,道:“本尊也正有此意。”
二管家眼前一花,见两人已不在府中,俱是沿湖北上,去寻要寻的人。
抚仙湖北岸,三生石畔。
陆九思收回悬停在石顶的手掌,低头擦拭掌心,似乎想要擦去自掌间传来的阵阵冷意。
四十年前,他与江云涯相识于?浮阎岛。
三百年前,悬泉道上初逢澹台千里。
千余年前,便为奚指月跳了那阴阳造化炉。
倘若奚指月并非如?他一般轮回转世,忘却前尘,这么些年,都在哪里?
他问的这一句,质询为多,疑惑实少,原本也没盼着能?够得到回答。
清风徐徐间夹缠了一声叹息。
奚指月看着垂首站在三生石前的人,今时往日,并无不同。
“我一直都在。”
他与江云涯在雪地里嬉闹时,奚指月站在林间。雪砂落在他的肩头,与他的手颈一般苍白,偶尔呼出一口热气,便飞快消散在身前,没有叫远处的两人察觉。他遥遥看着他们堆起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又将细雪捧起洒落在黄狗身上,笑着说要再变出个白狗来。
他与澹台千里在庙中避雨时,奚指月站在檐下。一人一虎抖得厉害,未曾察觉神?龛上的衬布湿了又干,正对着的屋顶分明破了个大洞,却没有雨水漏下,就连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在他们沉沉睡去后,也不曾光顾这座破庙。
他说他不喜欢这个宗门,父传子?,子?传孙,忒的没劲。学的也都是一样的本事,师兄弟切磋和左手打右手没什么分别,要是大伙学的都是不同的法门,那才有趣。
奚指月在山间筑起门墙,延请教习,广收弟子?,学院之?名四海皆闻。
他说他不留恋无想山的风光,若得来世,定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做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奚指月遍访名山大川,寻得一处江陵。抚仙湖的传说因之?而起,清河坊中的老字号招牌他如?数家珍,鸡鸣寺外女子?偶遇的仙人是他,降服恶蟒的道士是他,一笔一划写下题识、画出江陵十景图册的依旧是他。
世人皆知祭酒推演卜算,当世第一。
无人知晓奚指月修习天算之?法,只?为叩问一人魂归何处,几时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