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清辉遍洒, 两人才离开清河坊。
市坊中?如他?们一般流连忘返的人不知凡几。外出服役、多月未归的将士买了两盒胭脂，小?心揣在袖中?，想着送给自家婆娘, 免得?她总觉得?自己起了褶子，不如邻家新妇好看。老人攒了大半个月的铜板, 趁农闲时来买把趁手?的镰刀，秋收时多割些稻谷, 过个好年。孩童不知忧愁, 抓着一串将要化开的糖人, 满街乱跑, 穿梭来回。
夹道灯火随风飘摇，一路超前延伸开去，有如奔流不止的长河。人行其中?，说不尽的热闹欢喜。
唯独藏有几道暗芒，叫人如鲠在喉。
陆九思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不愿坏了两人兴致, 隐忍到今没有出手?。可这些人愈行愈近, 不再掩盖意图, 几乎明?晃晃出现在他?们面前。奚指月显然也留意到这群人的靠近, 脚步渐慢, 回首旁顾。
陆九思顺势一同停下, 从他?手?中?接过几个纸袋。
两人在市坊中?买了不少东西, 双手?俱不得?闲，陆九思接过的几袋中?有笔墨纸砚、连环画册，甚至还有一小?包炒豆。那是?他?们在看杂耍时顺手?买的吃食，味道不错，又给小?道童带了一点?儿?回去。
陆九思单手?拆开纸包, 挤出三四颗黄豆，随意洒落在地。
黄豆触地，便从豆粒当中?钻出细长的几个嫩芽，芽叶越来越长，看着越来越像是?两条短腿、两只?臂膀，四肢撑地一个翻滚，站起身时已变作?肉嘟嘟的孩童。三四名顽童迈开腿朝人群中?挤去，抱住在佯装卖货的小?贩、对镜梳妆的妇人、贼眉鼠眼的杂役，哇哇大哭，好似被亲生?父母抛弃一般撕心裂肺。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义正辞严地斥责为人父母者便要有个父母的样子。
那些在洞天?福地清修多年，别说孩子，连伴侣都?不曾有的修士解释也不是?，逃跑也不是?，被困在原地，面露尴尬神色。
“不烦了。”陆九思将剩下的炒豆重新包好，朝奚指月一招手?。
两人清静地走回陆家老宅。
不出意外，深宅大门紧闭。看来再忠心的仆从也要睡卧休息，到这时分，早已进入梦乡。
陆九思不欲惊醒众人，刻意放轻步子，慑住护宅的狼犬，悄无声息推开大门。门被顺利推开一隙，他?转身摆手?，邀奚指月过来。不堤防中?开的门缝又被人从内推开些许，当中?钻出个扎着两髻的脑袋。
小?道童如泥鳅般顺滑地钻出门缝，十指绞紧，仰头看他?。
陆九思被吓了一跳，定下神后问道：“怎么还不睡？跑到这儿?来玩耍？”
“睡不着。”小?道童摇着脑袋，目光紧紧黏在他?手?中?各色提袋上。见他?没有分出一份送与自己的意思，又慢吞吞转眼去看奚指月，盼着自家大人能?记得?出门前的殷殷嘱托。
陆九思朝奚指月望了一眼，挑眉示意，随后对小?道童道：“再不睡就长不高了，你该不会想一直做个小?萝卜丁吧？快去睡，我带你回房。”
小?道童着急道：“大人！”
奚指月回看了陆九思一眼，无奈摇首，开口道：“是?该睡了。”
看两人都?把答应自己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小?道童深感?自己苦苦等到半夜的心血都?白费，委屈得?险些哭出声来。
在他?垂下脑袋，将要认命的时候，陆九思忽从诸多包裹中?分出一个，三两下拆开黄纸，拎出那只?指南龟，在小?道童眼前一晃。
小?道童双眼一亮，不敢置信地问道：“给我的吗？”
陆九思点?了下头。
小?道童一把夺过指南龟，揣在怀里，生?怕他?出尔反尔。
陆九思大方松手?，将一个又一个纸包塞进他?怀里，吃的绿豆凉糕、糖葫芦串、片皮烤鸭、新鲜果子，玩的陶人木偶、拖尾风筝、蛐蛐儿?罐、绣花滚球，又有一身玄色小?衫，两只?珊瑚发箍，直堆过小?道童的头顶，压得?他?人矮半寸。
“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
小?道童高兴得?找不着北，当下便要把满怀包裹都?抱紧，再一道扑进陆九思怀里。纸袋遮眼，他?没能?看清方位，埋头扑来，几乎要撞上大门。
奚指月伸手?将人拉住，又接过他?怀中?堆得?最高的两个纸包，替他?提了。
小?道童双颊涨红，兴奋说道：“大人，这都?是?给我的。”
奚指月笑道：“自然是?给你的。”
都?是?些小?孩才喜欢的玩意儿?，便是?他?们再小?上十岁，也是?玩不了的。
小?道童嘿嘿一笑，将脑袋埋进怀中?，与那只?指南龟脑袋顶着脑袋，又张嘴在旁边的凉糕上咬了一口。要不是?只?长了两只?手?，他?恨不能?将所有包裹都?同时拆开，看个清楚明?白。
陆九思推开正门，先?跨了进去，低声招呼道：“回房慢慢拆看不急，先?进来。”
他?现下说的话比奚指月还管用?，小?道童闻言一马当先?，立刻挤进老宅，还频频回头催促，让他?家大人快些跟上。
他?一双圆眼不是?盯着怀中?包裹，就是?转望向奚指月，唯独没看向脚下，习惯性迈开一步，却不够高，正踢在门槛上，短小?身子一时失去平衡，咣当栽倒砸进老宅中?。
紧随他?和地面石砖亲密接触的是?琳琅满目的纸包。
轰然巨响惊动了看家的狼犬，引得?它们怒目圆睁，狂吠不止。睡熟的护院们被犬吠声惊起，以为宅中?遭了贼，坐立披衣，一把抄起班房中?的铁棍、刀斧，气势汹汹赶来。
这时再要阻止已经晚了。
当值的护院，惊梦的侍女，浅眠的二管家，所有披着衣衫来一看究竟的人，都?看见了院门前的光景。
两人为何迟迟夜归，满地堆积的新奇玩意儿?从何而来，如此种种，始作?俑者不作?第二人想。
无数复杂的目光落在陆九思身上。
陆九思镇定地从地上拔起小?道童，拍干净他?身上的尘土，朝众人挥一挥手?，道：“时辰不早了，没事都?回去睡吧。”
仆从们白日扫洒屋子，都?已疲累，听得?吩咐转身离去，庭院中?很快只?剩下寥寥几人。小?道童也抱着包裹看向卧房，望眼欲穿。
陆九思送他?走了两步，直走到廊下门前，这才生?出一丝难为情的情绪，不甚确定地对同随其后的奚指月说道：“那……明?早见？”
次日一早，却是?奚指月早早在花厅候着。
厅中?只?他?一人，二管家不在，连吃饭从不落人后的小?道童也不见踪影。
陆九思在奚指月身旁坐下，询问一声，得?知小?孩儿?昨晚得?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儿?，一样样摆弄过来，玩到黎明?方休。清晨才刚躺下，这时节自然起不来。
回想起他?昨晚的兴奋劲儿?，陆九思深觉会有如此下场真是?毫不意外。
他?唤来一名仆从，嘱咐将几样糕点?汤粥都?继续热着，等小?道童睡醒了再送去他?房中?，免得?饿着。
仆从过了许久才匆匆赶到，记下他?的吩咐又匆匆走了，忙得?脚不沾地，额头热汗直流。
陆九思奇道：“昨日就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怎么今日看起来更忙了？若是?忙不过来，何不再找些人搭把手?？”
厅中?除了他?便只?有奚指月，不沾俗务的人听得?他?似是?玩笑的抱怨，应声道：“兴许忙过这阵子就得?闲了。”
陆九思想想也是?，这么大的家宅，总不能?常把一名仆从当两名用?。长此以往又不加工钱，府上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思忖道：“既然这么忙，也不知还有没有多的人手?准备行具。”
奚指月道：“离得?不远，不需准备。”
两人说完相视而笑。
半晌，陆九思收了笑意，故作?玄虚道：“你怎知要去的地方不远，若是?在城郊十里，没有行具怎么是?好？”
昨日两人去了清河坊，行至中?夜，将市坊都?逛遍。今日该另寻个去处，奚指月既然没说，那自是?由他?来定。
他?细细思索半日，才想出这么个地方，应当适合与对方同游。清早才定下的主意，又不曾说出口，对方没道理能?猜到。
世间若有读心术的功法?，以对方万法?皆通的造诣，倒还有几分看破的可能?。可又哪有这等邪门术法?？
奚指月但笑不语。
陆九思恍然大悟道：“你诓我的？”
奚指月道：“不是?。”
陆九思回道：“那将你猜到的地方说与我听听。”
奚指月从不妄语，既说了那地方离得?不远，两人出了陆宅，沿湖北上，徐行三里有余，便见青山环绕。
江陵城中?无有峻岭险峰，山高只?近百丈，胜在林木葱郁，古刹繁多，钟声杳杳，有清幽之意。
他?们登上的小?丘更是?如此，行道隘隘，前后均不见行人。走至山腰，方见到一座小?庙依山而起，青瓦黄墙。寺前桃树成林，暮春过后芳菲已尽，余下绿叶蓁蓁，照眼相迎。
桃林之前，古碑斜立。
篆笔所书“古鸡鸣寺”四字碑文，与两人出门前奚指月临空所写毫无二致。
江陵十景图册中?，此居其一。
传闻百千年前城中?一户人家虔信佛门，年年开春时分便来山中?小?住一旬，闭户清修。这家小?姐年方二八，正是?思春年纪，耐不住禅修清苦，终于在大和尚们唱经念佛时偷偷溜出宝殿。
殿外桃红如绯云，点?染山眉。
有人摘花树下，乘鹤而去。
古庙肃静，佛法?庄严，梵音遍周远闻，拦不住一刹间芳心暗许，诸相乱心。那小?姐痴痴在林中?站到夜深，也不见摘花人折返，直到庙中?和尚寻来，方恍恍然与他?们同归。
小?姐自此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庙中?和尚来劝，都?说那桃林中?人乃是?天?上仙人，下凡摘花，不过是?为了酿一壶桃花酒。今次酿成，醉醒后已是?来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待到天?上一年过去，凡世早已是?沧海桑田。何苦等来？
那小?姐明?心见性，大彻大悟，于桃林中?断尽青丝，遁入空门，又发下一愿：
愿世间再无求而不得?之情。
愿世间再无思而不见之人。
时移世易，古寺山门塌了又起，寺中?和尚换了不知几辈，只?有桃林依旧。
此时暮春已过，山中?不见行人。若是?早前一两个月，山寺桃花始开，便可见往来游客络绎不绝，祈福红绳系满桃林。
皆是?年轻男女，结伴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