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琉璃嵌于天顶, 莹润剔透,宛若深海。数漆金之物缀在四周,落入海中的星辰。
众星当中, 一条金龙盘尾垂首, 怒目下视。
藻井雕刻均足精湛, 尤以金龙为最。怒目之态瞳孔浑圆, 黑漆一点似在俯察众生万物,论站在楼中哪一位置, 都觉从逃脱龙目凝视。垂首之姿更显睥睨, 额头高隆,皱纹隐现, 连自颌边垂落的龙须都根根分明。龙口微张,仿佛下一刻便能腾云而起,叼住下方某物。
“哇哦。”陆九思上前两步,看得越发清楚,又赞叹了声。
“小师叔,不要再靠近了。”江云涯拦住他道,“那不什么好东西。”
陆九思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扬起手中之物,一手握住式盘,一手两指间夹了叠符纸, 可谓两手都要抓, 两手都要硬。又眯起双眼,举起式盘朝上方比划了一阵。
“这龙不在动?我怎么觉着起初的脑袋要更朝东边侧一点?”
藻井方形木构架叠而成, 比起浑圆之物更易辨识方位。陆九思因为修习阵法的缘故, 对方位变动非常敏感,略一凝神便发觉不对劲。这条金龙仍呈盘尾状,微微垂视的龙首却与此前有细微差别。
“不一样。兴许见鬼了。”澹台千里环臂而立, 悠然道。
陆九思奇道:“见鬼?”
澹台千里道:“含冤而死,魂魄不散,附身在屋中事物上,常在夜间有异动。你没听过这等故事?”
陆九思:“……”
青天白日的,就算有怨鬼也早就被日光照得化灰了,哪能来作祟。要在三人先前穿过的那条黢黑山道里提起这话,他没准才会被吓到。
“施了术法吧?”陆九思端详片刻,转头瞪了澹台千里一眼,“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鬼藏在里头。”
澹台千里笑而不语。
江云涯神情略显不安,轻轻拽了他的衣袖。那力道不大,陆九思起初没能察觉,还迈了半步,身子前倾后才感到袖口似挂上树梢,被一股朝后的力牵扯,生生住。
“怎么了?”陆九思过头,看见他目光不,不时朝藻井金龙瞥去,隐隐察觉端倪。
这江云涯师父的住处。
该不会那东西和江云涯有牵连吧?
“那个,”江云涯没强硬的话,只重复道,“不好。”
陆九思了然道:“藻井就这般大,也藏不了人。”
他马上就要接上“不如去其他地方看看”这后半句话时,澹台千里径自越过他身侧,直扑藻井。
时迟那时快,金龙忽然挣脱藻井上的一片深海,尾拍天顶,身缠通天柱向下游动。
澹台千里身周势猛涨。陆九思见过他与江云涯次动手,这时才知道那都小打小闹,两人要当真动起手来,哪里打塌一驾马车可以收场的。
陆九思亦全身戒备,提防金龙暴起伤人。
那条动如风雷的金龙并未朝他袭来,只环绕通天柱游走。赭色柱身上犹如被人细细描摹一道金线,随着分光照影,柱身光华流动。
“那通天柱上不也有东西?”
柱身上除了游走的金龙,似乎也浮现一些纹案。纹案都些简略的线条,偶有圈点,看起来不成形状,与他在阵法书上见过的描图还有分相似。
陆九思又看了一眼,道:“唉,有些眼熟。”
站位离通天柱稍远,他不得不眯起双眼仔细辨识,才能看清柱上纹案,越看越觉得熟悉。当循着线条找到象征山峰的三角图案时,他惊讶地指着通天柱道:“这想山?”
“旁边清水镇,没错吧?”
要通天柱上只绘有山川湖海,他不一能准确辨认学院所在的山峰。毕竟山峰高低、横侧之态难以通过简笔线条描绘,但山脚的小镇也被标识来,大大降低了辨认难度。
眨眼间,龙首从想山与清水镇间穿过,龙尾也随之倏忽而过。
金龙绕至柱身背面,金光一暗。光芒再显时,龙身已低了三寸左右,匍匐在另一纹案上。
陆九思辨认被光芒照亮的线条,虽然不像想山那么眼熟,但并不陌生。
“这不州城吗?!”
上面还标注了他海时去过的港口呢。
分散在港口周围小黑点,大概就靠岸停泊的海船。再远一些的黑点,难道海的船?
陆九思看向围绕在海船附近的粼粼波纹,愈发感到迷惑。
通天柱上的纹案与山川河流一一对应,却没有将大地上的风物巨细遗地展现来。龙身光芒照见之处有想山和州城。两地相隔万里,中有数山大川,但在柱身上仅仅留有一小段空白。这什么缘故?
看到金龙穿过州港,龙首微微扬起,在象征浮阎岛的墨迹上方停顿片刻,陆九思脑海中灵光一现。
这都他去过的地方!
想山、州城、浮阎岛……要将金龙游过的地方连成一线,那便他这段时日行走的路线。
巧合吗?
陆九思盯着金龙和柱身纹案时,澹台千里已走到通天柱边。他身形高大,人还未至,已在柱身上投落一片暗影。金龙似乎对他隐有畏惧,绕柱游走时有避开那些淡墨般的阴影。
澹台千里抬起右臂,收指成拳,朝柱身握紧。
虚空仿佛被一阵形的劲破开,龙身散发的光华为之一暗。金龙一改优哉游哉之态,龙首低垂,贴合柱身疯狂游动,龙尾拖起光芒有若流星,转瞬而过。澹台千里全然没有被这等障眼法蒙蔽,手如电,在龙尾方扫过柱前时便已料到将处绕,预先张开五指,轻松以待。
金龙一头撞进他展开的掌。
澹台千里收拢五指,龙颈被他紧紧攥在掌,龙首不停摆动,垂下的长须抖落数金光尘点,却法从他手中挣脱。
“原来这么个玩儿。”澹台千里揪起龙首,端详片刻,轻笑了声。
他拽着如同被连根拔起的金龙,平静转过身来。他的双眼本醉金色,在采光幽微的小楼里经金龙身周光芒一映,更明亮,叫人不敢直视。
陆九思没留到他双眼异相,微微弯腰,好将他握在手中的龙首看得更清楚一些。等他拽着金龙走近,陆九思还伸手指在金龙隆起的额角上戳了一下。
“木头做的。”陆九思失望道,“不活的啊。”
澹台千里斜睨他一眼,两指托住金龙下颌。
陆九思问:“?”
澹台千里粗暴地一托一攥,卸下金龙的下颌,将握成拳头的右手塞进大张的龙嘴中。
哪怕亲手摸过,知道这条金龙不活物,只木塑成的泥偶,陆九思还为这暴力举动感到中一凉。这也太痛了,如果金龙能活过来,怕会哭吧。
在他震悚的目光中,澹台千里收左臂,摊开掌。
掌正中,摆着一只布老虎。
黄布包身,红线缝合,针脚细密,将一只憨头憨脑的老虎做得栩栩如生。诸色棉布都有些许黯淡,似乎陈年之物,摆放久了难免褪色。
这种讨小孩欢喜的玩物,他前一日刚刚见过。
“一种追踪术法。”澹台千里捏了捏掌的布老虎,填塞棉花的玩偶登时变形,一双圆眼变作倒竖的针目。“将一人的贴身之物用作引子,可以锁息,追踪那人的行踪。”
陆九思看向通天柱:“那柱身上的……”
澹台千里轻描淡写道:“被追踪之人近日停留过的地方。”
“这些地方你与本尊都去过。”
“来也。”陆九思没看向他一双耀眼金目,念急转。
要从学院到蓟北道,这一路行来的人就太多了,除去学院弟子,兴许还有不少同路之人。可那柱身上还有浮阎岛的纹案,这就太麻烦了。近日上岛的,除了他之外还有旁人吗?住在小楼中的魔修要有追踪的人,那只能他个。
澹台千里抛起手中布老虎,在玩偶落下时接住又握紧,斜眼打量道:“这谁的贴身之物?你的?还本尊的?”
“本尊不曾有过这等幼稚玩物。听闻你自小在陆家长大,江陵道流行这样的玩偶?”
在陆九思点头前,澹台千里补充道:“这真要你小时候的玩物,如会落在浮阎岛的魔修手里?他费费力找你,有什么目的不成?”
为钱为财,或为了他长得好看。要编个借口并不困难。
陆九思道:“兴许——”
“我。”
江云涯缓缓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直盯澹台千里手中布老虎。“东西我的,他找的也我。你不要再怀疑小师叔了。把东西还我。”
澹台千里轻轻掂着布老虎,道:“一样的问题。如若这你的东西,怎会落在魔修手中?他找你有目的?”
他随手将布老虎朝空中一抛,这却没再伸手去接。
“难不成从前你就识得岛上的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