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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霍克利来信的时候是在九月,凯瑟琳大概身处于意大利某个偏僻怡人的小村庄里,对别具风情的食物和风景着迷地不可自拔,并且短时间内并没有返回美国的打算。
莱斯特把钢笔和羊皮纸扔在桌子上,疲惫地说道:“我写不下去,这消息听起来太糟了,我甚至找不出一个好词来修饰它。”
卡尔按了按他的肩膀,绕过书桌,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他的面前放着两封信,一封从宾夕法尼亚州来,非常郑重地盖着蜡制的家徽和邮戳,但是那笔迹依然可见仓促焦灼——老霍克利病了,从半年前开始就有征兆,但谁也没想到它来得这样快速和突然。
另一封仍是空白,写了两个单词,被人不耐烦地划去,这是寄给凯瑟琳的报忧信,希望她能够赶往老霍克利身边,毕竟这可能就是他们剩下的能和他在一起——无论吵架还是对抗——这就是剩下全部的时间了。
“我会尽快处理好纽约的事情,你带着洛夫乔伊,他和那边的人关系不错。”卡尔在信纸上誊抄着有关老霍克利病情的描述,他显得异常沉稳,像是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神情甚至堪称冰冷,这是他们这几天争吵的主要原因。
“文森特和瑞贝卡呢?”莱斯特说,他把脸埋进了卡尔的颈侧,噩耗总是使人成长,虽然他不怎么看得惯卡尔的反应,但不得不说一个冷静的情人总比歇斯底里要好得多。
“你可以带上他们。”卡尔皱了皱眉,划掉一个写错的单词,“我会给让人给你们订好火车票,道尔议员的夫人明天也会去一趟宾夕法尼亚州,你们搭同一班车——最近国内的气氛紧张,到处都是激进分子,那会更安全一点,我必须保证你们不会在途中出半点问题。”
“我由衷地希望文森特和瑞贝卡不会在这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到那些不好的东西,但查理是他们的爷爷,这一切就显得无法避免。”莱斯特轻声说,握着卡尔的手臂,那力道其实很大,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卡尔的笔终于停下了,之前他始终是一副要写到世界尽头的架势,他推开了堆在他面前那些文件、合同、信纸,把莱斯特抱进了怀里,额头轻轻贴上他的——这是三天以来他们最接近的距离,那些争吵产生的东西被温柔地消磨殆尽,这就是生活的本来样子,他们总是会有矛盾,但因为彼此相爱,就永远不会缺少首先妥协和让步的那个。
“相信我,莱斯特,没有一个霍克利会像瓷器般脆弱。我们当然享受你的担心、关切以及忧虑——那是被极度渴求的,但真正到了危难关头,霍克利不惧怕任何糟糕的事。哪怕我不愿意承认那两个小鬼的身份,但他们是霍克利的种,毋庸置疑。”卡尔说,他不久之前才度过了三十一岁的生日,身上完全的褪去了青年时代的激进和急躁,哪怕依然有副坏脾气,却总是显得无比强大,“如果那最坏的发生了,他们可能会铭记这种遗憾与悲伤,但那只是一时的,时间的力量总是超越想象。他们总要学着去直面,毕竟这世界不可能总是原地踏步等着他们长大。”
“你说的对。”过了好一会儿,莱斯特败下阵来,“我把这一切想得太好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卡尔。我害怕这些东西,战争、离别或者更可怕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总是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卡尔全盘接受他毫无章法的发泄,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封已经接近尾声的信——它比想象的要短,毕竟他其实想不出更多好说的,他了解凯瑟琳——正如她了解他,越是面对这样可怕的时刻,他们越是不需要来自外界的安慰。
伤痕总是会愈合的,而他这会儿唯一的指望是看在他曾经做过好事的份上——上帝愿意给他一个特典,卡尔抱紧莱斯特,目光像是穿越了层层大海与风浪。
匹兹堡和纽约离得并不太远,莱斯特抵达州立医院已经超过了晚上九点,文森特和瑞贝卡因为疲倦而睡得很熟,考虑到医院的不美好之处,洛夫乔伊带着他们直接回到了老宅。
握着写着地址的纸条,莱斯特一路走到了五楼,比起下面几层,这里显得格外安静和清冷,没什么人气,但装修精致体面,前台服务的护士也是个难得的美人,有一头褐色长发,气质亲切。
“您可以叫我玛丽安娜。”她一边给他带路,一边柔声说道,“霍克利先生的状况十分稳定,手术就定在三天后,由平斯医生主刀,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外科医生。”
莱斯特点了点头,他们很快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容——这一向是他的强项,但这会儿变得不那么容易,玛丽安娜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穿着燕尾服的男子——白杜鹃的管家亨利,自从他跟着老霍克利以后,他们就有挺长时间没见面了。
“您来了,先生,比我预期的更早一点。”亨利礼貌地和他进行了一番问候,小声地和他说了一些情况,是一个肾手术,把握比莱斯特估计中的要大一点,这是一个让人安心的好消息。
老霍克利本人对此看得挺开,这可以从他见到莱斯特开始就强烈要求亨利加一个肉馅饼当夜宵,来庆祝自己总算还有人爱这件事上看出——实际上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莱斯特甚至觉得卡尔早知道这一点,他们看着他急得上蹿下跳,活像一只快被烤糊了的猴子。
老霍克利半靠在床头上举着一本书慢慢地看着,他其实不怎么关心里头的内容,无论是对灵魂的深思还是对人生价值的探讨对他来说都不具备任何多看一眼的意义,但他需要有一些什么东西来掩饰自己外露的情绪——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楚,他已经老了,老到心脏里那堆坚硬冰冷的东西被扫地出门,仅剩下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维持着起码的门面。
莱斯特走进来的时候老霍克利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伪装的不错,甚至悠闲地换了一个姿势,看起来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这本具有无比深度的书籍中。
“晚上好,查理。”莱斯特脱下了外套交给亨利,里面穿着薄毛衣和衬衫,像个享受人生的公子哥,老霍克利挑剔地扫视了他的穿着打扮,不屑一顾地哼道,“哦,晚上好——实际上我不那么好,但出于礼貌的那部分。”
莱斯特在病床边坐下,桌面上留着一瓶新鲜的百合花,他拨弄了一下,水渍顺着指尖淌下来,有细微的凉意。
“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老查理皱着眉,“如果你是专程来问这些的,那没什么意义。滚回老宅去,我会让亨利给你准备房间。”
“你不应该在这时候发火,我听说情绪对病情的影响挺大。”莱斯特宽容地说,“卡尔会尽快赶过来,他最近和议会搭上了线,那些石油可以通过军方的渠道卖到国外,以保证利益和安全。”
“霍克利家不应该同政治搭上线,我曾经教过他,这么愚蠢的事绝不能干。”老查理像是气疯了,生龙活虎地想从床上跳下来,莱斯特扶住他,强硬地把毛毯拉到了他胸口。
他不想说话,也找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告诉老霍克利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必须在经济大萧条之前积累足够的资金,一时的铤而走险是必要的,何况莱斯特的历史学得不错,而这有效地确保他们能够成为这场全球性投机热的胜利者。
过了有一段时间,老霍克利半睁着眼睛看向他——他看起来比之前苍老多了,脸上皱纹密集,眼睛里不可一世的神气也如冰雪般沉淀,他疲倦而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我希望他能守住霍克利的家业。莱斯特,我已经老了,我现在躺在这里,意味着死亡已经盘踞在我的床头,它随时可能踏出那一步,我没有能力再保护卡尔,以后所有的风浪和荆棘,都只能他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还有我,查理,无论怎么样,我不会让他一个人。”莱斯特握住他的手,那年长者的眼神从冷硬慢慢开始变软,像一客在阳光底下融化的冰淇淋,年轻人轻声说,“晚安,查理,你应该保证良好的精神。”
“你会在这里”查理欲言又止,莱斯特温和地说,“当然,我会在这里陪着您,这是我来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意义所在。”
宾夕法尼亚有非常好的阳光和温度,莱斯特用这个理由说服老查理在第二天下楼逛逛——他拒绝做轮椅,但文森特和瑞贝卡的眼神让他妥协,亨利给他加了条毯子,并忧国忧民地认为他或许可以再穿多一件。
莱斯特把轮椅推到了草坪的长凳旁,两个孩子像小鸟似的挤在老霍克利身边,年轻人则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阳光在他的金发和白围巾上跳跃,他年轻的就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
不远处有挺多人聚在一块儿,围绕着一名同样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她看上去不超过六十岁,戴着一顶看上去十分温暖的毛线帽——大概是用来遮掩因为治疗而大面积脱落的头发,她的脸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容,她的女儿或者是侄女什么的给她披上淡紫色的披肩,并快速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换来老妇人充满惊喜的叫声。
她的面前放了一张长桌,上面有一个三层的蛋糕和饮料食物,他们正准备切,老妇人转头看到了他们,然后示意她的其中一个子侄靠过去,指着他们说了几句话。
那个被委以重任的年轻人飞快地跑过草坪,喘着气在他们面前停下,亨利摆出迎战的架势,那年轻人却挠着脑袋腼腆地微笑起来:“下午好,先生们,我奶奶今天过生日,她非常非常喜欢孩子——而你们恰巧带着一对可爱的小天使,老实说我奶奶简直是为他们倾倒,她想要请你们一同过去分享蛋糕。”
瑞贝卡尖叫着高呼:“蛋糕——爸爸,我想吃蛋糕!”
文森特显得更沉稳一些:“可以吗,爸爸?”
莱斯特看向老霍克利,后者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玛格丽特夫人,我不知道她和我住在同一家医院。”
“您认识我奶奶?”那年轻人惊讶地说。
老霍克利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比他们知道的要更加熟悉这位夫人,他们认识了超过半个世纪,但最终因为卡尔母亲的去世而断绝往来。
“她和亡妻是闺中密友。”老霍克利不知道向谁解释了一句,莱斯特站起来推着他向那群人走去,随着距离的接近,玛格丽特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勉强起来,如果不是碍于为数不少的旁人,莱斯特毫不怀疑她会把整张长桌连带蛋糕一起糊在老霍克利的脸上。
“好久不见了,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夫人冷冰冰地说,她挺直柔弱单薄的脊背,裹紧了厚重的披肩,看起来是一副完全戒备的样子。
“好久不见,玛格丽特,你看起来比以前老多了。”老霍克利毫无诚意地笑着,然后假惺惺地祝贺她,“生日快乐。”
“比不上你老,霍克利,我以为你不该脸皮这么厚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玛格丽特夫人说,愤怒地拍着轮椅扶手。
“是你邀请了我们。”老查理说,表情显得安静而忧伤,“自瑞雯死后,我从没想过还能再同她的那些朋友们坐下来好好地聊上几句。”
“你不该提她。”玛格丽特夫人冷漠地说道,她的眼睛里透出深重的憎恨,“我累了,戴维,推我回房间。”
“爸爸,我想吃蛋糕。”瑞贝卡怯生生地拉着莱斯特的裤脚,文森特牵着她的手,他们看起来都被这阵仗吓坏了,两个年长者似乎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对两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可怕。
玛格丽特夫人几乎是立刻恢复了慈爱的面容,尽管那表情因为老霍克利的存在而显得生硬,她快速地要求她的大女儿为两个小家伙切蛋糕,并小声地哄着他们到自己身边来,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后玛格丽特夫人的脸色显得有些复杂:“他们是卡尔的孩子?老天哪,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小子都有孩子了?我还记得他抱着我撒娇那会儿,也像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不到轮椅附手的高度,“还有小凯丽,上帝啊,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了,我简直不敢想象!”
老霍克利没有一点给她解释真相的意思,玛格丽特对他的妻子瑞雯有很深的感情,倘或戳穿了孩子们的身份,这固执的女人极有可能掉头就走,瑞贝卡和文森特还太小,他们不应该过早地接受这种不公正的对待。
“但他们叫他爸爸?”玛格丽特夫人犹豫不定地看着莱斯特,年轻人站在老霍克利的轮椅后头,神情放松而温和地给两个孩子擦掉嘴角的奶油。
“就是你想的那样。”老霍克利不耐烦地说,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莱斯特挺好,卡尔喜欢他喜欢得发疯,别做多余的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眼神微妙地看着老霍克利,完全是一副“老天爷啊我没听错那个霍克利居然在夸奖一个勾引了自己儿子的男人”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如今这么好说话。”
老查理朝她翻了个白眼,莱斯特抱着瑞贝卡走向玛格丽特,后者用一种充满审视的眼神看着他,“说谢谢,宝贝儿。”
“谢谢您,夫人,蛋糕很好七。”瑞贝卡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自己知道的词汇,她皱着眉头的样子逗乐了很多人,文森特靠在莱斯特脚边,沉静地提醒自己的妹妹:“是好吃,瑞贝卡。感谢您的慷慨,夫人。”
“你把他们教的很好。”玛格丽特说,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像是个大学生,但容貌过于出色,穿着打扮也显得考究而精致,这令她产生了一些不那么好的想法,这感觉叫她不舒服极了。
莱斯特笑了笑,他早就已经度过了在意别人目光的想法,他捏了捏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我们该有些实质行动不是吗?”
“是那个吗,爸爸?”文森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瑞贝卡同样小声地尖叫起来,他们真是爱死了那些可爱的午后小游戏,但通常情况下莱斯特没有那么多的空余时间陪他们玩。
莱斯特亲了亲他们,然后逡巡了一下桌面,拿了两三只高脚杯同一些浅口的碗,倒入清水,随意地排在了两个孩子的眼前。
“老规矩,宝贝儿,还记得我教你们的第一首曲子吗?”
“是的,爸爸!”两个孩子快乐地说道。
玛格丽特夫人和她的亲戚们都凑了上来,瑞贝卡拿着筷子试探性地敲了一下高脚杯的杯沿,清脆的响声像是激发了她的灵感,小女孩儿咯咯大笑着敲了个遍,找到了那些合适的音阶,然后一边小声念着曲谱一边叮叮咚咚地敲了起来。
“天呐,是欢乐颂!”戴维说,他趴在桌子边上,看起来十分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文森特是第二个,他比瑞贝卡熟练许多,甚至不需要试音,流畅地在容器上敲响,莱斯特弹奏了第三句,然后又是一个三人循环,他们三个人的节奏渐渐合在了一块儿,响声分出了高低两个声部,变得丰富生动起来。
孩子们的笑声飘得越来越高,戴维甚至忍不住跟着他们的节奏轻轻摇晃身体,一个生日会总算有了欢欣喜悦的那部分,玛格丽特夫人也不由放开了心房,她转过头,老霍克利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莱斯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眼神温柔而满足,像是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
他已经从那段悲痛的往事中走了出来,玛格丽特想,但这简直是太荒谬啦,她的瑞雯呢?她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棺木里,她是个温柔的好女孩儿,哪怕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依然原谅了老查理,说不好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还是他们之间确确实实曾经那样深爱,那个该死一万遍的家伙现在装出一副情圣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装。”
“什么?”玛格丽特夫人吓了一跳,她才发现自己把话说出了口,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偏爱自说自话,她这样有段时候了。
“我没有装。”老霍克利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霍克利家不产这玩意儿。我亏欠了瑞雯,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了,我不指望你们原谅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他转过头,玛格丽特看到那些冷硬如刀刻的东西根深蒂固地长在他的眼睛里,但同时也有一些柔软的,他藏得不怎么好,所以她看得很清楚。
她再度看了看莱斯特,他们很高兴地弹奏着欢乐颂,所有人都被那样的气氛带动,医院的草坪变得热闹而生机勃勃。
这就是他的弥补了,哪怕再怎么不甘愿,他依然试图在挽回,在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虽然那可能迟到了很多年,但至少没那么晚,玛格丽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