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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打打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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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幸好,母亲对老师说:“我这孩子啥缺点都没,就是左撇子,她要是用左手写字,你就给我——”

我竖起耳朵听,准备好,那个“打”一出口我就跑。

纠正过来——母亲说。

没戏了,我老老实实跟一群孩子进了教室。

1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

母亲说她年轻时很会赚钱,同在一个厂子里上班,别的女工做流水线,她做电工,一个月赚的钱比男工还要多。母亲的钱,百分之八十用来吃,用来打扮,剩下的寄给姥姥。年轻时的母亲,两条辫子乌黑油亮,两条腿修长而结实,脸蛋更是漂亮得一塌糊涂,特别是那双眼睛,充满了诱惑。遗憾的是,我们姐弟俩谁也没沾上那双眼睛的边。我的眼长得像父亲,单眼皮,不大,眼珠乌黑,轮廓分明。

母亲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家里所有的家具每天都要细细地擦上一遍,不许沾上一点灰土。屋里的地更是要干净,每间屋子的墙角都放有一个小纸箱,充当垃圾箱。父亲对此很不屑,常随地吐痰,或是趿拉满是泥泞的鞋子进屋。母亲就要大发脾气,三番五次强调,要是再这么脏,你就睡猪圈去!即使是猪圈,也干净的很。猪圈里铺的是水泥地,母亲每天一次清扫,把粪便倒入便池,又用水洗干净,并且,三五天要消一次毒。

父亲整个心操在他那五花八门的破烂上,不管母亲再怎么叫忙,叫累,他都不会帮一手。每次,母亲外出几天,父亲都欣喜若狂,带领我们姐弟俩彻彻底底脏一次——只吃饭不洗碗,碗吃完了趴在锅沿上吃。随便往地上吐痰,东西随便扔,不脱鞋子都可以往母亲的大床上蹿。我们爷儿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母亲一回来,进门大叫一声:“老天爷呀!搅成猪窝啦!”接着脸都不洗,就开始动手打扫,一边干一边挨个儿骂我们,说是我们仨连猪狗都不如。

按母亲的标准,农村里,能和猪狗相提并论的,还真没有几个人,我说的是从前。四四家就是典型。四四妈特脏,出了名的。那个女人成年不洗澡,连脚都很少洗,在她身上,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尽显灰垢,耳根、脖颈、手腕、脚踝,上面黑乌乌的,一块一块,简直能揭下一层。四四家里,猪呀、鸡呀满屋子跑,跟人一个待遇,屎尿到处都是,找个站的地方都困难。

一次,母亲去四四家串门,进了屋,四四妈赶紧蹲在地上,双手“哗哗”扫出一块干净的地皮,掂过一只四腿小凳往上面重重一按:“嫂子,坐吧!”母亲见状,苦笑不得,正准备坐,突然听见几声“哼、哼”。母亲问:“啥东西在屋?”四四妈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就站起身,掀开布帘子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四四妈吆喝:“走、走、走,出去,出去。”又是一阵呼吸粗重的“哼、哼”,很不情愿的调子。几秒钟后,那个东西拱开布帘子,大摇大摆出来了——是头大母猪!母猪的尾巴摇摇摆摆,扫着四四妈的裤腿。

“谁知道它啥时候拱床底下了。”四四妈说。

真怪不得,我喝了一次四四家水缸里的凉水就拉出了一条虫子。不知道四四拉出了几条?

宇儿我俩做事爱逞能,不能不说是母亲惯出来的毛病。母亲爱表扬小孩子,屁大点儿的事,只要你做了,她就要表扬半天。小孩子虚荣心强,偏偏爱听这些话,听到时心里跟喝了蜜似的,于是,做事更加卖力。

正因为母亲那张嘴,让我们不知不觉中干了不少活,卖了不少力,同时,也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母亲表扬的话就是我们的工钱。

我跟宇儿两个,一个比一个逞能。每天早上,我们比赛看谁起床早,早的人可以抢走扫帚跟抹布,第一个干活,第一个得到表扬。那时侯,大人的一两句夸奖对我们来说简直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干了活,受了表扬,另一个就会不高兴,甚至哭鼻子,母亲便赶紧找点小孩子能干的琐事,分配过来,不高兴的才马上劲头十足地干,干完了一定要让检查:“妈,你看我干完了!”这时,母亲会走上来,假装检查一遍,嘴里“啧啧”称道:“哟,干的真好!克克(或是宇儿)真能干,真聪明!”干活的人乐滋滋的,觉得不过瘾:“妈,再给我找点活干吧!”母亲怕累到了我们,就说:“今天就干到这儿,明天再接着干。出去玩吧。”要是宇儿,就会扔下工具,高高兴兴跑出去玩。宇儿很知足,一天受一句表扬他就觉得够了。换了我,就不行。我非要再干点什么,再受点表扬不可,为了挣取母亲的夸奖,我甚至不出去玩,别人来叫也不出去,母亲赶也赶不出门。还好,母亲没来赶,只是劝我歇会儿。我性子野,出门去玩往往太专注,跑得很远很远,母亲天天为怕我跑丢而发愁。有一天,当母亲发现她的夸奖能收回我的野心时,她感到欣慰。

我就是天生一个过分投入的人。母亲让我做事,只要愿意,我就会做得忘乎所以。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更是废寝忘食,不搞到筋疲力尽不会停下。小学五年级的暑假里,我迷上了剪纸。得知学前班的老师有本剪纸的书,我便天天守在她家门口讨。最后,她借给了我。即使不看在我这般耐性上,她也要借给我。我的学前班就是她教过来的。那时的冬天非常冷,大雪一下就是一尺来厚。为了上学,不管刮风下雨,我都是六点钟起床,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吃完母亲做的早饭,就挎着大牛皮书包出门。出门第一站不是去学校,而是拐到女老师家,叫她起床。她家的院子很大,没大门。我从自己的家门口一直走到她的窗户底下,这算是第一站。她的窗户很小,有雕花的木窗棂,上面糊着报纸。我踮起脚尖,嘴对着报纸,叫:“老师!老师!”一直叫到里面传出迷迷糊糊的一声答应,我才离开,去学校。她让我叫她起床,我觉得是很骄傲的事。

拿回剪纸书,我就把自己锁了起来。我甚至把过年写对联的纸偷出来,藏在席子下面。我开始剪,一幅一幅照着剪,什么都忘了。那次,我整整在屋里关了一个月,再热也不出门。匆匆吃饭,匆匆上厕所,只为坐在桌前剪那些玩意。父母见我整天这样剪来剪去的,很是担心,怕我脑子出了毛病。父亲甚至想揍我。那天,他一脚踹开了我的门,恼怒地说:“出去!再不出去把你这些东西烧了!”我木木地看了他几秒钟,再看看满桌子满地满床的剪纸,很着急,怕他一冲动真会点一把火。母亲进来,看了看我的“杰作”,说:“剪的不错!干脆把它们贴到墙上去!”父亲骂句“俩神经病”,却不再管。

母亲帮我把那些剪纸拿胶水贴到墙上,一面墙都贴满了,还剩下许多。“剩下的怎么办?”母亲问。看看那些东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最后,一狠心,我说:“这些扔了,不要了。”过分的多余连我自己都觉得麻烦,便不再剪了。

我是五岁半入的学前班,之前是个文盲,大字不识。本来五岁就可以去跟着混了,母亲是这么想的,但我坚持要放羊,不去读书,母亲依了。我为自己争取到了半年的美好时光。

以前农村里,人们没听过“幼儿园”这个词。“学前班”也叫“育红班”。学前班跟幼儿园的区别就在于,学前班是小学之前的启蒙班,也是强化班,让孩子对学习培养基本的素质。一年的学前班下来,会学上一百来个汉字,几十道算术题,作业本要用上一打,因为一个字往往让写一百遍,甚至更多。在学前班,另外一项要培养的,就是对老师的畏惧。学前班的老师虽然是女的,虽然年龄不大,二十岁左右,却很凶,常常打人,孩子们都怕她。

学前班的老师没有什么教学思想,只要不让你闲着没事调皮捣蛋,再教上百十个字,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家长们跟没什么教育思想,之所以要把孩子送去,是因为一方面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另一方面到那里有老师管着,大人也省心了。入学第一天,所有人都挎着五颜六色的布书包,由大人陪着,来见老师。大人们对老师的要求惊人地一致:“这孩子不听话你就给我打!”老师笑笑说:“放心吧。”

我们的村子很大,在我家那块,每家最少有两个孩子,有三个或三个以上的,肯定是女多男少。那么多孩子中,我跟四四最要好。四四比我大一岁,她妈要她去读学前班,她不干:“克克都不去,我也不去。”她妈说:“克克比你小,年龄不到才不去的。”“反正我跟克克一起去。”

四四妈骂也不行,打也不行,只得放她一马。这样,我俩又厮混在了一起。

我放羊,四四割猪草。有时,我们就一起去。相对其他孩子,我们俩比较早熟,在一起聊的东西也很多。

“四四,你长大了想干啥?”我最喜欢问别人这样的问题,母亲也最喜欢问我们这个。

“我想跟一个城里人结婚。”四四低着头小声地说,脸红得跟猪肝一样。

不只是她,连我听到这句话都羞得无地自容。

“呀——四四,你胆子可真大。”我真是打心底佩服她。

“你可别跟人家说,只是咱俩知道。拉钩!”她伸出小指,胆子果真大了些,脸也不太红了。

我们俩的手指钩在一起,齐声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了钩,两个人话就说开了。

“四四,你咋会想那个?”又好奇又害羞。

“我姨就是,她跟一个城里人结婚了,到了城里,不用种地,不用割草,还有钱。”

“那城里都有啥呀?”

“啥都有。到处都是楼房,一排有很多窗户,几十个哩。还有很多卖东西的,以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那儿都有。那里人都穿新衣服,天天穿得比过年还新。对了,城里还有很宽很长的路,不知道是啥路,反正上面没土,一会儿一个汽车‘嘟——’就过去了。可有意思啦。”

“你去过城里几回了?

“恩……三回了。我妈去找我姨,我就跟去,去了有好吃的。”

“你啥时候还去?”

“不知道。看我妈啥时候去了。”

“你下回去的时候跟你妈说一声,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也想去城里。”

“好。”

四四是我见过的最有见识的同龄人,她简直就是我的偶像。我崇拜她,其实就是羡慕,她有一个和城里人结婚的姨。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总出现一个烫着头发,穿着大红裙子的女人。她可能就是四四的姨。我要是有那么一个姨该多好!

去城里的愿望直到三年级才实现,那次,姥爷开着“桑塔纳”来接我,路过城里时停了一下。我在车里看外面,跟四四讲的一样。

跟四四相比,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八里的集市,那里跟城里一样热闹,甚至比城里还热闹,几乎每次去都会碰见有人打架,有人骂街。

我爱跟父亲去赶集,一有机会就不放过。父亲很少赶集买东西,一旦要去,须趁我不注意偷偷溜掉。他是怕我跟着碍手碍脚,不好办事。父亲赶集回来,只要被我看到,我就会吊在自行车后座上,大哭大闹一番。

第一次跟父亲赶集是在两岁。一天,父亲骑车出门,我非要跟着,堵在门口不让他出去。父亲说:“你浑身那么脏,别跟着我丢人。”

我堵在那儿,急得都要哭了,大叫:“我洗洗脸行不行?”

“不行,”父亲说:“洗洗还是脏。”

“鳖孙!洗洗就不脏了呀——”我急得哭了,学着大人的样子骂。

母亲笑得直不起腰,上来指责父亲:“就让克克去嘛,你看她急成啥。”

“好。去洗洗花狗脸。”父亲终于同意了。

“你不准走,等我。”我怕父亲趁我洗脸时骑车走了。

“不走,不走,快去洗脸。”父亲想笑。

我跑到脸盆前,手按进水里,还哭着盯着自行车,生怕跑了。我一边洗一边哭,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担心。

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去赶集。在集市上,我看得眼都花了,没闹着要吃的。父亲很慷慨地给我买了一大碗豆腐脑,两毛钱。我一口气吃得精光,还想再吃,父亲却不给买了。豆腐脑的味道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以后,每次我都闹着要跟大人去赶集,只为那一碗两毛钱的东西,只为那种味道。值得一提的是,若是母亲带我去,她会应我要求买两碗,吃得我站都站不起来。卖豆腐脑那家人常说:“你这孩子毛瘦毛瘦,胃口可真大。”不是胃口大,是难得吃上一次好的,太谗了。

至今,豆腐脑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半碗乳白的豆腐花配上半碗麻辣的胡辣汤,再浇点香油,搅开吃,那种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胡辣汤并不是佐料汤,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花生、黄豆、豆皮、豆筋、海带、面筋、粉条、蘑菇、香菜、小葱等,什么都有。现在街头的豆腐脑已卖到两块钱一小碗,味道也没小时候的浓了。城北有一家老字号的“逍遥镇胡辣汤”,卖得非常好,宇儿几乎每天早上都要骑着摩托车来回跑三十公里去那个地方,只为那个味道。

“克克,你还没跟我说,你长大了想干啥?”四四问我。

“我就是想坐坐飞机。”我如实地讲。

每次放羊,天空只要有飞机过,我都会傻想好半天,想坐飞机。

4

四四真的做到了。

四四我俩一起读完了小学和初中。初中一年级时我们就常凑在一起谈论男生,要是被大人听到了,就会挨骂:“这么小就不老实,被外人听到了以后嫁都嫁不出去。”被大人听到的时候,真的会很尴尬。初中在镇上读,学生全部来自周边的村子,没一个城里人,连老师都是村子里出来的。

四四对学校所有男生都不感兴趣,她对自己的理想越来越执著。四四常对我说:“我这辈子非城里人不嫁。”她把我吓了一跳。

我算比较理智的一个。在男女生情窦初开,偷偷摸摸传情书纸条的年月里,我刻苦了三年,为的是考上高中,将来考上大学,才能实现坐飞机的梦想。不能不说,四四的执著精神对我影响非常大。

只是,四四不是学习的材料。那时,四百多个初中毕业生中,只有百分之三十能升入县城的高中,四四的成绩总排在两百名左右。四四对读高中打一开始就没抱希望,她说:“就算我考上了,我爸妈也不会让我读。我姐读大学把家都读空了,还是没找到工作。我妈不相信大学。我想早点找点事做,挣点钱往城里混。”

果真,中招前一个月,四四主动退学了。她把书裹在被子里,用床单把所有东西包起来,包成一个大包袱,花了一块钱,找来一辆人力三轮,潇潇洒洒离开了学校,连招呼都没跟我打。这次离开是四四学校生涯的终结。

不只是四四,农村里有许许多多孩子都是这样离开的,或是因为家里负担太重,没钱读书;或是因为不喜欢读书,自暴自弃;或是因为想读书,却考不上,又没钱来买学校读。几乎百分之百的孩子都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但能进入高中的,仅仅百分之三十左右,而这百分之三十中,能进入高等学府的,少之更少,平均一个村子出一个大学生,已是令人欣慰的了。有些村子,连续几年都在这方面吃鸭蛋。

不是因为他们脑子笨,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没有机会。在他们身上,展现着许多传统的优点,他们吃苦耐劳,尊老爱幼,善良、纯朴,知恩知报;而在他们身上,又有许多人们不易发现的天赋。我以前提到过的老二,是个天生的水鸭子,踩水能踩到露出肚脐眼。

一次,老二跟几个孩子在村子东头大河里游泳,搅乱了人家的鱼塘。养鱼的人怒气冲冲地赶上来,吆喝:“要游泳别在这儿游!鱼都叫你们给搅死了!”

这几个小孩不离开,还犟嘴:“谁让你鱼塘在这儿,我们就不走,就不走!”

那人吓不到这群孩子,他们天天来这儿搅,他也天天来这儿赶,赶不走。养鱼的人在岸上骂,他们在河里照样欢腾,装作听不见,骂狠了,他们索性去抓鱼,看你怎么办。同是一个村的,不敢打他们,怕伤了大人的和气。

“好。你们谁会从这岸一个猛子扎到那岸,我就叫谁在这儿游!否则,全部滚蛋!”养鱼的人想出这条妙计。

小破孩儿们讲义气,纷纷上了岸,光着屁股站成一排。

“谁先来?”养鱼的人得意地问。

没人答应。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那一排破孩中有一个跳下了水。

“谁下去了?”养鱼的人吃了一惊,想不到真有这么有种的孩子。

“老二。”一个男孩手臂抹了一把鼻涕,回答。

一堆人都目不转睛地看那一道不太明显的水纹,几个男孩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养鱼人凑近一听,原来是:“老二,别淹死了!老二,别淹死了!”

养鱼人一听,破口大骂:“妈个!臊气话憋住!逞能吧,逞能吧……”

说实话,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看着看着,说着说着,河对岸就浮上一个小黑点,顷刻,老二整个身子露出来了。这边,孩子们欢呼雀跃。

老二沿着河滩跑过来,冻得上牙打下牙,冲着养鱼人说:“说话……算数!”

养鱼人瞥了他一眼,又回头骂这群破孩儿:“妈个,游去吧!”

那条河,百米来宽。

四四也是个极有天分的人,她的天分表现在手工上。四四喜欢织毛衣,无论什么花色,什么款式,她一看就能织,而且穿她织的毛衣大小恰恰合适。

退了学,四四马上央求母亲给她找个活儿做,条件是:只要在城里,扫厕所都可以。她母亲心里不悦,但还是进城找了四四的姨。女孩子辍学在家,做的最多的是裁剪。大人的想法是裁剪是个手艺,一辈子用得上。女孩子做衣服,做几年攒够了钱,也到了婚龄,大人订一门婚事,顺顺当当就去做人家的媳妇,一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像四四这种“异类”,很少。女孩子对当娘的贴心,娘说一她不二,这是她们最大的特点。

四四那么坚决退学,却不是不想继续读下去。四四对我说:“我爸妈为了借钱给我姐交学费,走一家跪一家,人家还是不给。我妈在院子里烧纸磕头……看到这样,我心都碎了。”

四四在城里的姨帮上了忙,托人在制药厂给四四找了个工作:做药瓶子。那是在高温车间里做的,流水线,要求眼快手快,烫伤率极高,人也极易头晕眼花。四四姨以为她不会去干,谁知,四四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赶车去报了到。

这个工作,四四一干就是四年,头一年里,四四竟然以分期付款的形式买了一辆女式摩托车。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一天,母亲告诉我:“四四名声坏了,村里人老说她闲话,说四四在城里骑摩托车带着不同的男人招摇。”

我觉得四四没变坏。

我想对了。四四骑车带的是后来和他结婚的那个男的,男的哥哥、弟弟还有四四的后来的公爹。

四四二十一岁时结的婚,那年,我在外地读书。四四打电话给我,说:“克克,我嫁到城里了。”

我说:“恭喜你,四四!”

四四身为人妻后,换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她用空闲时间为我织了一条围巾,却找不到机会给我。

祝福你,四四!

每个人,只要心里有个方向,只要去努力,最终,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四四就是这样。

5

学前班开学那天,我都五岁半了。

那天,母亲拿出缝制好的牛皮书包,给我斜挎在肩上,书包打到了小腿肚。我心里正憋气,一见这情形,“哇——”地哭出来了。

“哭啥?一会儿就该上学了,还哭。”母亲说。

“我不上学,我不上学!”我闹着。

“要咋样你才上学?”母亲又问。

“你给我缝个人家学生背的花书包,我就去。”

每天放学路上,我都会见到一群斜挎着花书包的学生。他们的书包是用不同颜色的布缝成的,还带着白色的花边。我就是想要那样一个书包,并不知道自己的牛皮书包比他们的要好许多倍。

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宇儿“腾”地从背后蹿上来,张扬着叫:“克克不向(上),我去向(上)!”

听说我这天要上学了,明明跟宇儿一大早起床,洗脸。吵着要去学校玩。

“都去,都去。”母亲拽过他抢书包的手。“改天妈给你做个花书包,好了,走。”

两个弟弟欢欢喜喜往学校走,我被母亲拽着,踉踉跄跄,书包一下一下打在小腿肚上,里面,一支削好的铅笔,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还有一个连名字都没写上的小本本。前一天夜里,母亲手把手教我写“林克克”,我写了一遍就记住了。母亲又表扬:“克克真聪明,将来一定能考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

听到表扬,心里仍跟喝了蜜一样,但一想到上学前班,又发愁了。

“林克克”确实好写,“林”字左右是一样的,两个“克”也长得像双胞胎,所以,只会写“木”和“克”,我的名字就会写了。明明的名字比我的稍复杂一点,但也好写。最难的就算宇儿的了。母亲手把手教他写“林宇”,边写边念。写完了他不干,嚷:“宇儿宇儿,没儿!”母亲说:“你就叫林宇。”他说:“我叫宇儿,我要儿!”

所有人笑翻了天。

我抹着泪被母亲拉着,两个弟弟在前面打打闹闹,就这样,我们去上学。学前班不在小学内,它单独一处,设在一个破楼里,在村子西头。楼是以前地主家的,房子很高,只有一层,都有两层那么高,前些年这栋房子的门廊里吊死过一个女人。

来到学前班,我们发现有许多大人都领着孩子来了。很多孩子都挎着花书包,相互打闹、吐口水,大人一巴掌盖上去,吆喝:“老实点!不老实看老师以后咋收拾你!”小孩相互挤挤眼,吐吐舌头,果真老实了点。看来,小伙伴们都一起来上学了。我也发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克克!”有人叫我。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我赶紧擦干泪,冲着叫的人长长“哎”了一声。

四四妈拉着她向我们走来,边走边跟母亲打招呼。

“呀,克克,你咋哭了?”四四凑到我的脸上,不解地问。

“不想上学呗!”母亲在回答四四,却冲着四四妈说。

我一下子很生母亲的气。

“都一样,我这死妮子还不是,非等克克上学了才上,打都打不来。这不,都六岁半了才读育红班,人家孩子都上一年级了。”四四妈向母亲抱怨。

“就是,就是,哼!”四四小声顶嘴,犟起鼻子,一脸狡猾的得意。

我被逗乐了。

家长们挨个儿跟老师讲:“这孩子不听话,你就给我打!”老师笑笑,说:“放心吧。”

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从一生下来就被不同的大人打来打去的?

四四妈也咬牙切齿地跟老师这么说的,老师看了四四一眼,又是笑笑,说:“放心吧。”

我讨厌大人这样向老师交代,要是母亲也这样对老师讲,我就要生气,甚至一赌气,挎着书包回家去。我厌恶这个“打”字。父亲打母亲,父亲打我,奶奶打我,一家人打来打去,又是拳头又是腿脚。

幸好,母亲对老师说:“我这孩子啥缺点都没,就是左撇子,她要是用左手写字,你就给我——”

我竖起耳朵听,准备好,那个“打”一出口我就跑。

纠正过来——母亲说。

没戏了。我老老实实跟一群孩子进了教室。

6

所谓的“教室”,就是那栋房子里的一间。

教室有二十几平方,挺大的,泥土地,四面墙壁斑斑驳驳,都是被调皮的孩子用手抠的。墙上贴着三幅蜡笔小画,一幅小猫,一幅黄灿灿的向日葵,老师画的。教室前面的墙上用绳子吊起一张小黑板,一碰就晃来晃去。老师在上面写字,必须一只手按着。粉笔撞击黑板的声音夹带着“沙沙”声,我爱上了这种声音。因为个头矮,坐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我常常听这声音听得入了神。教室的门窗都是破旧的木板做的,特别是门,上面有个大洞,我会顺利地钻进钻出。教室门从不上锁。真的没什么好偷的。我们的桌椅不叫桌椅。冲着黑板的方向,红砖头垒成两排方方正正的砖墩子,一排有六七个。村里提供几条长木板,横着搭在砖墩上,就成了六七排“桌子”。坐的凳子更是五花八门,每个凳子都不一样,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带靠背的,不带靠背的,各种样式的都有,都是每个人从家里带来的。常常有人的凳子被弄坏了,胆子小的不是当场哭鼻子,就是放学不敢回家,因为回家要挨好几鞋帮子。

刚到学校,四四和我都不知道要带凳子,母亲以为学校有凳子,因此,我俩蹲在“桌子”下蹲了一上午。我俩个头都矮,老师让坐第一排,还是中间的位置,脸冲着黑板。我们蹲在那儿,牙齿刚好咬到“桌子”。也怪我们老实,脚都蹲麻了也不敢站起来,或是坐下去。

老师让我们往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写下:林克克。回头看四四,她也写好了:林皿皿。老师伸手拿去我俩的作业本,念:“Linkeke,LinMinmin。”接着说:“好听。”四四听老师把她的名字念错了,连忙纠正:“老师,我叫林四四。”老师一皱眉,想了一下,说:“你叫林皿皿吧,好听,四四难听死了。”四四不吱声了。

我用铅笔戳她:“皿皿,嘻嘻。”

老师向后面走去,一个一个本子拿来看,不时抱怨:“啥狗蛋儿、二孩儿、大孬儿啊,都是啥名字!”

老师给狗蛋儿们统统改了名字,班上多了许多什么超,什么锋的。老师给的名字在以后的日子里都成了他们的学名。

至于四四,户口本上改成了林皿皿,在我们的同学老师中,没人不认为她的名字特别。

父亲会做些木工活儿,母亲推着他来学校量了量“桌子”的高度,又让我坐在别人的凳子上比了比,回家给我量体做了个小方凳。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写字,我感到很舒服。不像有些人,因为凳子高于“桌子”,低头写字时身体一载就载到了前面人的身上。母亲教导我说写字时腰一定要挺直,我很听话。在作业本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我突然就觉得上学是一件很严肃很神圣的事情。以后,不管是谁,只要在学习方面教导我,我都会老老实实接受。

学前班一整年,我们每天都背个书包,再抱个小凳子来来回回走。

学前班那里没厕所,上厕所的话大家就跑到隔壁人家的茅坑里,这是女孩子。男孩子们总是跑到院子墙根处撒尿。我们一起去上厕所,我不穿内裤,别的女孩子也不穿。我没扯别人裤子,上厕所时看到的。她们在厕所里站起来时还要露着屁股跟别人吵一架,我就偷偷看,不,很自然地看,没人骂“流氓”。我从小到大都不让别人看我的屁股,大人们说我早熟。我拒绝穿内裤,甚至拒绝穿裤子。五岁以前,裤子总被我拿着剪刀沿着线拆开,母亲缝了再缝。我喜欢穿裙子,穿上时,跑得飞快,裙子还会飘。从小,我就在把裤子改成裙子。

整天跟一群灰头土脸的女孩抢茅坑,好几次都是等不及,都是尿了一裤子。

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老师上厕所。

我们上学从不带水杯,家里着实也没有水杯。这样,除了早晚两顿稀饭,一个白天都不喝水,渴极了,孩子们跑到别人家的水缸边,胡乱灌一通。我也喝,但喝得少,不过,常向老师打报告回家喝水。为此,年轻的女老师嫌我娇气,不喜欢我,排练舞蹈时偏偏不许我参加。老师对我说:“跳舞要扎辫子,你是光头,不能跳。”我是光头,戴帽子。

四四都去跳舞了,她跳得很认真,脸笑得跟多花似的,四四还是领舞。

她们总在课间和放学时跳,我就躲在门后看,透过那个大洞。她们跳到多晚,我就看到多晚。我真的很想很想跳舞。

回家对母亲嚷着要长头发,要辫子,要跳舞,母亲说:“上到一年级就给你留长头发。跳舞不难,我去跟老师说。”

母亲跑到学校对老师说要克克跳舞,老师轻松地答应了。我心里一喜。等母亲一走,老师对我说:“靠边站去。”我乖乖站在跳舞队伍的最边的位置,老师一看,又上来,说:“我是让你出去!”

我出去了,眼里满满包了泪。

她伤害了我。从此以后,无论别人怎么鼓励,我都不敢跳舞。母亲把四四拉到家里,要她教我,我一听就大哭。不敢提跳舞,提起来很伤心。

7

我讨厌那个女老师,但我爱写字。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趴在鸡窝上写字,肚子对着鸡窝,大母鸡卧在松软的麦秸上使着劲儿下蛋。等母鸡“咯咯”一叫,我就斜一下身子,让它飞出来,然后停下笔,头伸到里面,一只雪白的鸡蛋就展现在眼前。我拿着鸡蛋,跳下鸡窝,跑去交给母亲。母亲把鸡蛋放进屋,那些鸡蛋,父亲早上吃两个,我跟两个弟弟一人一个,中午炒了吃。不见母亲吃。一天吃这么多鸡蛋,累死老母鸡也不够。母亲就常常夜里去养鸡那家人那儿买鸡蛋。白天不敢去,被人看到要说闲话,说你不知道啥是过日子,还说什么上等人争穿,下等人挣吃。我们爱吃,自然是下等人,自然低人一等。

学前班读完了,我还是左手写字。女老师不喜欢我这个傻呆呆的光头,懒得给我纠正过来。回家写作业,母亲又不守着,她过来看我就换到右手,装模作样磨蹭一会儿,她一走,又换回左手。

女老师嫌我傻,问我为什么在她往黑板上写字时老发呆,我不回答,怕她打我。也许现在她都想不到为什么。女老师打人很凶,不但揪耳朵,还用教鞭——一根光溜溜的小棍子——往人身上打。孩子们常被她打得不敢来上学,非要在家里再挨一顿才哭哭啼啼 来。大人们不管老师为什么打我们,反正老师打的就是对的,被老师打就是自己不好。

女老师一直想找机会打我,我老向她打报告回家喝水这事,她厌烦够了。但我上课从不捣乱,写作业也从不出错,她找不到借口。但有一次,她终于狠狠地把我收拾了一顿。

宇儿的头上出现第五个窟窿时,母亲就把明明他俩送到了学校,跟着混,一人一个本子,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随便画。他俩算插班生,老师不管他们。

那次,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女孩儿跟别人说四四她妈脏得跟猪一样,被四四听到了。四四回骂过去:“你妈比猪还脏!”

那女孩接上:“你妈比猪他妈还脏!”

四四回上:“你妈比猪他妈他妈还脏!”

“你妈!”那女孩伸长脖子。

“你妈!”四四也伸长脖子。

“你妈——!”

“你妈——!”

“我叫我哥打你!”

“我也叫我哥打你!”

“你没哥!别骗人!”

“我有哥!我大伯家好几个哥!”

“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

那女孩儿见骂不过,想了想,换成了大人的口气:“**!”

四四正要骂,我一拳就打在了那女孩的身上,说:“**!”

女孩儿几乎没反应过来,又被四四一爪子抓在了脸上。她蒙了,几秒钟后,开始哇哇大哭,开始破口大骂:“林克克,你妈是蛮子!”

“你妈才是蛮子!你们全家都是!”我变得很生气,谁这样骂我妈我都会没头没脑骂回去。

“林克克,**!”

“**!”四四我们俩一起冲她骂。

“我报告老师去!”她骂不过我们,又打不过我们,只有使出这个办法。

“去吧!我们不怕!”四四理直气壮地顶上去。

“去啊去啊,谁怕谁!”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我又补充一句。其实,说这话时,腿都有些软了。

跟人吵架打架,报告老师这招最狠,也最灵,没有哪个不怕老师的。老师们最善长的一件事就是搞体罚,变着法儿整人,直整得学生一见他就想溜。

小时侯骂人的脏话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大人们,特别是男的,一出口就是脏话,说得上瘾,开头三个字总是“日他娘”,听起来不针对任何人。父亲更是脏话连篇,跟我们说话也一样不加掩饰。没人觉得有什么尴尬,习惯了。相反,当一个人说话不带脏字时,大家才会觉得他不正常,这样说他:“你这熊逑样还装洋啊!”

对“**”这个词,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学生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即使有,也是少之甚少。骂人的时候尽管滥用,只要骂过去了,就觉得不吃亏。小孩子在说“**”的时候,不知道是在骂人。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趴在石头上写字,两个十几岁的大男孩走上去,看了一眼,说:“你写的是鸟!”小男孩抬起头,煞有介事地纠正:“我写的不是‘鸟’字。”

她真的哭着向老师告了我跟四四的状。这是必然的。老师一见她脸上那几道爪子印儿,就算再给四四我俩几张嘴,我们也说不上理。

老师进了教室,把其他学生赶出去,只留四四我俩在那儿。

“过来!”老师尖声吼道。

四四碰了碰我,我们低着头走到黑板前。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一团糟。

“克克,你打王小红啦?”老师问。

我站在老师面前,我觉得是站在她的脚下,她一抬腿就可以把我踩死。强烈的压迫感袭来,我呼吸紧促,眼睛盯着毛毛的布鞋头,小心地“恩”了一声,像是从地底下发出。

“你为啥打她?说!”老师又问。

“她骂我。”回答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骂你啥了?”

我正要说“她骂我妈是蛮子”,但突然就咽了下去。我不想说,不愿说。

“说呀,骂你啥了?”我不说。

“说不说啊你!”我还是不说。

“啪!”响亮的一声,又圆又滑又硬的教鞭打在了我的胳膊上,我本能地叫了一声,又立马闭上嘴,泪来得很快。

“王小红先骂我们!”四四见我挨打,急了。

“谁让你说话的!你也不是好东西!”老师说着,又“啪”一声,打在四四的胳膊上。四四没叫出声。她挨的打比我多,这点疼不算什么。

老师一人给了我们几棍子,又把我的帽子摘下扔了出去,才让我们立正站好,说得站到放学。训完,老师出去了。四四胆子大,猫着腰出去,飞快地捡回了我的帽子,给我戴上。我正偷偷掉眼泪呢。

谁都不知道,老师把我们留在教室里时,明明和宇儿就一直趴在窗户上偷看。老师打出第一棍,两个孩子就飞奔着回家,还没到门口就大叫:“老师打姐姐了!”

母亲听到,心想:“这还没上几天呢,咋就挨上打了?”母亲被两个弟弟拉着去了学校。

母亲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在黑板前立正的四四我俩。我在掉眼泪,却不敢抬手擦一把,怕被老师看见了又挨打。

“克克!”母亲叫我。

我抬起头,朦朦胧胧看见了母亲他们三个。母亲走上来,问:“咋啦?又哭了,没出息。”

四四抢过话头,向母亲告状:“老师好好打了我俩一顿。不信,你看我胳膊。”说着,捋起袖子,给母亲看。“哎哟!”母亲叫了一声,拉起四四的胳膊,抚摸了几下。

“不疼,嘿嘿。”四四倒还挺无所谓。

“克克,把袖子捋上去。”母亲命令我。

我捋起袖子,露出干柴棒一样的胳膊,给她看。上面,棍子打过的地方,一道一道红印子,略略鼓起。

“老师为啥打你们?”母亲冲着四四问。看我一哽一哽的样子,别指望我说得清。

四四挺诚实,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你俩别在这儿站了,出去跟同学们玩吧。”母亲说。

四四要出去,我却不肯。

“在家不听话,到学校咋这么听话。出去玩吧。”母亲推我一把,我出去了。

放学时,老师满脸不高兴地对四四我俩说:“以后不管你俩了。”

我正不想让她管。

后来,她要我叫她起床,是不是在故意整我?为什么我仍感到那么自豪?

8

父亲的爷爷那代,林家出了个人才,那是爷爷的父亲,我的祖爷爷(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祖爷爷)。他是个秀才,全乡闻名,写得一手好字,官当到了相当于现在乡长秘书的位置。家里很富,宽敞的院子里仅人腰粗的枣树就有十几棵。但好景不长,不等饥荒赶来,家就没落了。他抽大烟,对那鬼东西上了瘾,抽得整个家赔进去了,就差没卖儿卖女。这么个爹,生前享尽快乐,却落个让自己的儿子活活饿死的骂名。

俗话说:“穷三代,富三代。”从父亲的爷爷到我,刚好隔三代人。父亲坚信这句话。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几乎把父亲的角色忽略了。我偏执地认为,父亲在我身上没下过一点心血。他的工作就是做农活,赚柴米油盐的零花钱。家长叫杨华,每次老师让填家长的名字,我都填这个,想都不用想。“林建成”从未在脑子里闪过,因为家长只填一个就够了。直到高考填档案,父亲的名字才在我笔下走了一次。

父亲最喜欢的事就是摆弄破铜烂铁。他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破烂儿王”,行家。他会一口气说出所有铜、铁、铝、铅的种类、特征及价格,没人敢在他面前摆弄。父亲为人公道,不坑不骗,别人都愿意把废弃的东西卖给他。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干上了这行。那时侯,父亲收了一天的破烂儿,总要拉回来,分类打理,第二天拉出去卖。要是哪儿收购的价格比当地贵一二分钱,他就会把东西攒下来,攒够一大平板车,再远也要拉去。母亲和我都去给他推过车,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卖货。夏天烈日下,母亲口渴难耐,恳求买一块儿三分钱的冰棍,被父亲骂了一路。他挣钱不易,实在舍不得。我去帮他推车,走上一段,趴在装得又高又满的车子上被拉一段,累得骨头散架。卖完货,父亲给我买豆腐脑吃,又赏了几块钱。他一分钱不给自己花。

父亲这样的人,有很多,摧残着身体去赚钱,卖了命,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暴富与他们无缘。

去年夏天,高温达四十摄氏度。我们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吃凉面,头顶的风扇转得想飞出去。突然,门外一阵喧哗,一个男人的声音——“卖西瓜喽!”缺水时的沙哑。父亲站起身,说:“出去看看。”说罢,端起饭碗就出去了。

“回来!外面热死了!”母亲冲他喊了一声,又埋头吃饭。几分钟后,父亲大汗淋漓地回来了,嚷嚷道:“让人看了可怜。”

“啥可怜?”我问。

“我去看看。”母亲端着饭碗扭了出去。

几分钟后,母亲又回来了,叫我:“克克,倒一壶凉开水端过来!”

“噢。”我倒了满满一大壶,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在厨房盛凉面,一手一大碗。

“走,给卖西瓜的送去。”母亲吩咐。

我跟在她身后,热浪袭来,浑身毛孔大张,立马汗如泉涌,可恶的是,天上没有一丝风。

门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上面满满一车西瓜。一群人,男男女女,男的打赤膊,穿短裤拖鞋,女的也是,能脱的就不在身上穿着。他们围着三轮车,对西瓜拍拍打打,时不时来句:“看看这瓜熟不熟。”一拳头砸下去,西瓜破了,红红的瓤黑黑的籽,分给周围的人吃。我走到跟前看到的是,每人拿着一片西瓜,吃得“吧唧吧唧”响,满地瓜皮。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木然地看着这些人,嘴张着,想说什么,嘴唇干裂。车帮上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黑瘦黑瘦,我几乎没发现他。跟他爹一样,嘴唇干裂。

“兄弟,吃点饭吧。”母亲走到男的跟前,轻声说着,把碗递上。

这情形刚好被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看到,他很生气,嘴上流着西瓜汁,冲着母亲来:“干啥呢,干啥呢华儿,故意显我们是不是?”

他这一喊,所有人都不吃了,冲着我们母女俩看,眼里充满蔑视与愤怒。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该吃午饭了,家里做的多,吃不完,让他们吃点。”母亲不敢得罪这些乡亲,连忙陪笑。

“不管咋说,华儿,你今天做得可是不对。”有人说。

看到这情形,人们纷纷散去,只留我跟母亲。母亲是有威望的人,他们的不满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卖瓜的男人等他们一走,竟忍不住失声痛哭,小孩见大人哭,也跟着哭起来。

“兄弟,咋了啊?”母亲有点慌乱。

“嫂子,你不知道啊,”男人一边哭一边说,“一斤西瓜才赚几分钱,这一车卖下来除去汽油钱也就是赚一二十块。你看,瓜没卖出去,糟蹋了这么多,心疼啊!”

“兄弟,嫂子明白。先把饭吃了再说,啊?”

“嫂子,你是好人,我知道。饭我不吃了,我从家里带的有馒头,你给我爷儿俩一口水喝就够了。”

我赶紧把大茶壶递上去,男人接过,放在车帮上。他从一个花布兜里拿出两个干裂的馒头,递给小孩一个。小孩身上,汗水加泪水,一道道水印子,小手也是脏兮兮的。

“孩子,把饭吃了。”母亲把碗递给小孩。

小孩懂事地摇摇头,怎么劝都不肯吃。爷儿俩一口馒头一口水的,吃得我们心痛。

母亲把碗端回家,躲在厨房里闷声闷气地叫父亲:“买两百斤西瓜回来!”

父亲一句没骂就去买回来了。幸好,那男人不知道父亲跟母亲是一家子。

父亲坚信他的两个孩子会成才。

每天收破烂儿回来,父亲总会把里面的书刊杂志拣出来,拍拍干净,让我放到抽屉里。我很乐意做这事,时常跟父亲一起拣。书大多是、,杂志也不是什么好杂志,这是后来知道的。我最喜欢拣的是画书,以前很流行,只有巴掌大,黑白版,跟连环画一样,大都是描绘革命英雄故事,像《铁道游击队》《英雄儿女》《刘胡兰》……每本只有几十页,一会儿就翻完了。不认字的时候,只看画,仍看得津津有味。只是这种画书,父亲就为我收藏了几大抽屉。父亲没标准,只要是书,就为我留着,长大了看。

小学时,每天都有一群孩子放学后来我家,只为看过瘾一本本画书。父母很慷慨,所有书拿出来给我们看。后来,画书越看越少,因为每个孩子都喜欢,往往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自己的书包里。

有一次,父亲收回一箱新书,都是一样的,他原封不动放了起来。见书那么新,他舍不得卖。小学三年级,老师让学生们捐书给乡里,我对父亲讲了,父亲说,捐书总不能给旧书吧,把那箱书捐了算了。我来回跑了几次,才把书运完,一共三十本,全校数我捐的最多。谁知,第二天,我见老师一人拿一本读得津津有味,正是我的书!封面上三个大字赫然:金瓶梅。

还是感激父亲。在父亲的帮助下,小学时光里,我读了许许多多书,只是故事大王,儿童文学之类的都有一箱子。遗憾的是,从初中我就开始住校,离开了家,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中学里,老师严禁阅读课外书,父亲若干年前为我留的书只得又放回家,说清缘由,父亲听了,竟毫不犹豫地统统卖掉,连我最喜爱的《故事大王》系列也不放过。

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把爱说出来,给人听。父亲的爱沉默,沉默得像影子,让人感觉不到。一旦感到了,人总是要懊悔点什么,忏悔点什么。别人都说,父亲深沉,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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