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三人,都是海商打扮,为首的男子四十多岁,方面虬髯,浓眉大眼,身形孔武有力,看其人衣饰便颇为不凡。
房中伺候的女子先端过茶盘,为客人斟满了上好的福建岩茶,然后施施然退出了房间,似乎对房中人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
“在外面呆得久了,总还是向慕家乡的日子。”主人感受到客人的异样目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毕竟在马尼拉这里,想要找一位地道的闽南女子来服侍可不太容易。此地寻常的华商人家最多还是用些男童或是土著女仆,而这样一位面容姣好的惠安女不花点本钱可没法找来,也就难怪祖籍泉州的客人也会有些大惊小怪。
但客人还是打断了主人的闲话,“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上次与黄兄说的事情,不知黄兄考虑得如何。”
“我倒是没想到贤弟会亲自跑这一趟,当年的事情看来你还是没能释怀,不过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若不是真有把握就算是破家灭门的大仇也不值得来此冒险的。”那黄姓富商一边把玩着客人送上的珊瑚一边说着,忽然凑前了身子压低声音道:“你说那澳洲人真有那般厉害?”
客人笑道:“我的性子黄兄既然知道,有风险的事情自然是从来不做,这次要不是首长想要保全涧内的华商,也不用我再专门跑上一遭,黄兄可要想好了,这样的机会过了这次可不好再有。”
说话的中年正是千里迢迢从平户赶来的李旦,听女儿和欧阳华容都说起澳洲人的手段,尤其是伏波军在科雷希多岛的特种作战,让欧阳华容极为震惊,他们的说法也让李旦又对澳洲人多了不少信心,说起话来底气自然足了不少。
但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澳洲人让欧阳华容带回来的最新货样,他是走老了海的,对于眼前的澳洲货更是有着自己的精当判断。其中有些显系是奢侈之物的器具,但两三样摆在面前却可以做到一模一样,尤其是玻璃杯的杯沿,到底是如何做到滚圆的他便百思不得其解,那种工业式的美感看在李旦眼中颇为怪异,却又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感,但无疑仅以质量而论这些东西都是千值万值的。
澳洲人善工,器物只是其一,李旦羡慕的还有雅可和夸克船上的那些火器,据说威力尚不足澳洲人自用的五成,但也算得声势惊人了。此行他一共派出了十一艘大船,还有六艘长崎各家海主派来掠阵的海船同样不小,上面的水手都是积年的惯匪,光论船只与人手数量都大大超过了雅可与夸克船队的总数,但早些时候在巴石河口的袭扰中却分明是对方更抖威风,那全是拜澳洲火器所赐。但李旦也非常清楚,这种军国利器是有钱也无处寻的,雅可和夸克全是因为与澳洲人达成了某种亲密无间的合作缘故,关于两人的底细他倒是让女儿着意打探过,多少也知道一些,看来除非和澳洲人搞好关系这样的利器是再难另觅,这同样也是他在黄老爷面前一副志在必得模样的根由。
别的不说,光是想想若是此行能够遂了元老心意,日后仅凭澳洲货在日本包买一途,他的生意便能再次迈上数个台阶,如何能不让他兴奋。还有那些澳洲火器,若是能在平户组建起一支澳洲火器武装私军,那他的海上王国之梦也就离实现能够更近一步了,当然这海上王国在目下看来是不能将澳洲短毛再算进去了。
他这次受元老所托保护涧内侨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吕宋的贸易利益,顺便还能报当年西班牙人的辱虐之仇,于公于私都不算白来,至于黄东主当年的搭救之恩,自然也乐得帮衬一把。
黄江是涧内的侨领,但胆子并不算大,十多年前的那次华人起义他本也算是首倡之一,却因为性子软弱没能坚持到最后,可也因为如此才成了西班牙人怀柔分化的对象,好处便是战后留得了性命,财货也得以保全,能够继续在马尼拉做他的生意。虽然其人胆小怕事,但李旦几人当年能得以逃去日本,他于中还是帮忙不少,好歹看在乡谊上总能念及一二。
沉默许久,黄江才长出了口气,“真是好啊,没想到一晃已经十二年过去了,你还有能打回来的一天,港外那些红夷也是你召集来的?想一想,老话说得果然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向日里只知道贤弟你在东洋南洋生意越做越大,竟不知你也能驱使得动如此多洋夷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在李旦脸上一闪即逝,“我虽然与红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又哪里能劳动这些见钱眼看之辈,他们都是随澳洲首长来的。”
“如今都在传着澳洲人是如何的厉害,听说婆罗洲都已是他们的天下,连普林塞萨的海匪都被他们尽数驱赶了,不知这些可是真的?今日这阵仗倒也可观,就是不知道老夫有没有运气见一见你说的首长。”
肯表态就好,李旦心道,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若是你昨日如此说还不好办,不过方才有位首长已经到了,正可和你见上一见。”他回头招呼,“国助,去请谢首长来。”
半刻钟后,谢明便坐在了黄江面前,“久仰黄东主大名。”
“不敢。”黄江上下打量着谢明,对于对方气度自然暗暗纳罕。要论达官显贵,在这马尼拉他也算开过眼界的,那些西班牙人别的不好说,但论享用也算讲究,听说来这吕宋的西人,要么是好勇斗狠之辈,要么便是在彼国养尊处优的贵族。而且来自大陆的官员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福建巡海的把总、哨官,隔个几年便有来马尼拉颐指气使的,花些银子找总督买几个首级功回去求个进用也不是没有的事。然而无论哪种官人贵人,这位谢首长与他们的气度都决然不同。
那不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与骄横,而是一种俯视众生的怜悯。
就像对方开门见山所说,这位谢首长难道真的觉得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一个多月来,港中的贸易似乎有些不顺,我来此时见不少货仓都囤积严重。”
说起生意,气氛又轻松起来,“谁说不是呢,要说也是怪了,往年再往前一个月,海那边的大夹板船早该来了。那船上全是堆得小山似的金银,半个月的采买加上半个月的逍遥,如今这时候都应该又上路了才对,可现在却是连个消息也无,港中如何传的都有,王城的税务官都要闲出鸟来了。”
谢明听得出来黄江这是在自抬身价,即便如他这样的华商富户,想来西班牙人的税务官也不会放在眼中的,又如何会让他来编排。
“哦?传闻是如何说的?”
“那可就多了。”以为是自己的话术有效,黄东主更加热络起来,毕竟澳洲货名声在外,若能从这贸易中分一杯羹,他也不介意适当冒些风险,须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何况还有李旦这个风向标在前,他可是一向谨慎得很的。“有说是摩罗海盗骚扰航道,也有说是荷兰人打劫了大船,另外就是说台风的。”
“有点意思。”
“可首长你也知道,若是那些海匪真打劫了大船,光那金银就够他们吃喝半辈子的,哪里还用又跑来巴石河外搞这番阵仗,那一船上少说都值二十万两白银的。至于台风也是胡说,今年的风比起往年可小了不少,这风连福船都刮不翻。”
“两艘船总共装了近一百万两。”谢明淡淡道。
“我就说嘛,今年装的银币看来是又多了。”可这话刚一出口,黄江马上反应过来,神色紧张地看向谢明,“这船……难道是……”
“没错,圣?安德烈斯号和杰罗尼莫号的确是我们俘获的,而且前天我们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又俘获了另外两艘西班牙帆船——圣?尼古拉斯号(San Nicolas)和圣?埃斯皮里图号。”
毫无顾忌地报出了船名,生怕自己不信澳洲人针对了此地的主人,真是奇怪的想法。
但黄江的心中此刻已经满是震惊,这事居然真是短毛们做的,而且……前天又抢劫了两艘。
这事情透露的信息实在是巨大,不光有澳洲人的实力,还有那一百万两银子,不对,现在应该又多了几十万两了。
“首长需要在下做些什么?”黄江咽了口唾沫。
谢明看着对方意料之中的表情,“很简单,组织涧内的华人暂时撤离到王城火炮的射程之外,若是因为西班牙人的炮击遭受损失的,战后我们自会一体清偿。另外,我需要你告诉华人们‘真相’……”
…………
“该死……”多明戈上尉咬牙切齿,但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却根本不像是在统领大军作战。
从前线溃退之后,队伍一直遭受着损失,沿途的密林中不时会有无声的火枪收割生命。或许是因为之前见识过排枪射击的巨大威力,忙于撤退的人群根本无法顾及到来自密林深处这些零星的伤害,任由死神不时在队伍中挥动起收割的镰刀。
狙击造成的损失并不算大,但‘军心’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先前派去联络的援军更是连影子也没能看到。就这样大军在行进之下顶着不时出现的伤亡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向北,终于在札颇得河边一头撞进了背嵬军第一营的预设阻击阵地。
巴科奥尔湾的海水在此汇入马尼拉湾中,两艘造型怪异的澳洲军舰再次出现在西班牙人视线左侧的海面,多明戈再也不敢轻视敌人的单薄防线,更何况相比更早时候的遭遇,对方的人数又多了两倍不止。从阵地的布置来讲对方更像是早就等在此地,毕竟比起诺维莱塔的遭遇战,如今面前的道路显得过于干净了,地面上残留的拖拽痕迹表明曾经生长着矮小灌木的地方明显进行了清理,联想到敌人的强大火器,‘清理射界’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灰绿色的军装隔得远了并不能与先前的敌人看出多大区别,只是飘扬的两面旗帜其中之一似乎换了图样,但更为整齐的队列标志着敌人的战力似乎又强了一些。
仅有的一百余骑兵开始集结,但多明戈似乎已经失去了战意,在风雨中行进了小半日,中间只以干粮充饥,甚至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此刻他只想快些解脱,若是能丢下这支队伍立刻回到马尼拉他想必会毫无犹豫。若是退一步成了澳洲人的俘虏,再用一笔赎金将自己赎回也不是不可接受的方案,就不知道澳洲人会如何对待贵族,这是他目前还在犹豫的原因之一。
但是炮火很快催促着多明戈做出决定,来自澳洲铁船上的火力自不必说,但连对面那队伍中居然也有火炮在不断发射,听那连续的声响想必是极为沉重的要塞火炮才能做到,而且应该很多。那些短毛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在如此泥泞的地方运送大炮?他们都是疯子么?
然而,‘疯子’的攻击还在继续,开花弹在刚刚集结完毕队伍中炸开的瞬间,多明戈想到了一个词,一个不可思议的词——天罚,没错,来自异教徒的天罚,听起来多么荒谬。
想法纵然疯狂,但现实更让人绝望,这次没能等到敌人的排枪发射,队伍便彻底崩溃了,尤其是最先集结起来的骑兵,那些来自印度的战马显然没有接受过这种类型的训练,在第一颗炮弹炸裂的瞬间便惊慌失措的逃散开去,许多骑士因为突然而来的打击跌落马下,在践踏中受到了致命的伤害。
不知道是来自何方的巨大声音回荡在空中,无论使用的是哪种语言,都在重复着一个信息——‘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不到一刻钟,这场战斗便宣告结束,背嵬军的阻击看起来更像一场游戏。
当北纬的队伍从一处被炮火扫平的树林中找到多明戈时,只剩下半边脑袋的上尉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队员从尸体中将托里比奥找了出来,让人惊讶的是这个赌徒居然没死,甚至连重一点的伤都没有,真不知道他在赌桌上的背运是否因为现实中的好运而全部用光了。
“他就是多明戈的副官?”
被俘的西班牙火枪手点头如捣蒜地回应着朱大钊的问题。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转头望向满脸污渍的托里比奥,“很好,我们需要你给阿隆索总督带个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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